第一章 通天河(第2/10页)

沙想,海是渡不得了,精卫填海只是徒劳,执著不知悔改,终究在泥沼中不能勘破脱身。有的河流,旷袤无边,不是我等渡得的。以微不足道为中心,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无能为力的逝去。沙想,行程不知从何开始,却至此尽头了么?那么行者,我们的生命如何继续?

八戒肚子饿。走不下去就不要走好了,身后周遭也有庄院人家,有炊烟、田地、饮食男女,这个时候爷娘哄夜啼的儿郎安睡,不一样的人熟睡的鼾声,寻常夫妻的谨慎朴实而不失趣味的狎戏,八戒的耳朵有的时候很尖,他喜欢人世的各种声音,他喜欢生活在这种声音里,觉得踏实和快乐,加上还能闻到炉膛里有未熄的火,灶上锅里盖着剩下的饭菜香,土地里青草的味道,蔬菜瓜果的味道,女孩子呼吸的味道,胭脂的味道,地窖里酒的味道,醉人的味道。寻常的气味就像寻常的声音一样是八戒热爱的,他很高兴走不了了,可以敲一户人家的门,借问能不能借宿一宿,不知道那户人家有没有个待嫁的含羞女儿,但愿,至少有人间烟火,家常小菜,这就是八戒的愿望。夜已深,我们留步吧,我们在人间烟火里留宿吧。滩头栖着几只野鹭,半眠半醒,谛听着水声,呆若木鸡。

这时,或许唐僧哭得累了,望着河水,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2

自河边折返漫过沙滩,有一簇人家住处,约摸四五百家,夜深人静时,柴扉已掩,竹院尽关,白日里牧童短笛、布裙捣衣的声响也入了梦境,不时有一声两声忽远忽近的狗吠,从疏落的篱笆里传出来,小河道里泊着黑蓬的渔船,大片大片的雪白芦苇扫着月亮。

唐僧下马,敲月下门。

"笃,笃。"

唐僧摘了斗笠,抖了抖褊衫,拖着锡杖,月亮照着这个男人英俊的苍白侧面,神如秋水,面莹寒玉,他直而挺的鼻梁,他紧抿着的嘴唇。他的纤长敏感的手指第三次在人家的木门上轻轻扣击,连这一个动作都优雅动人,"笃"。随后,凡人家的门就开了。

门里一个老者说:"长老,来迟了。"

来迟了?什么来迟了?行者一旁听得骤然一恍惚,唐僧道:"怎么说?"

老者道:"来迟了,就没有东西了!早来的话我家里斋僧,尽吃饱饭,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唐僧躬身道:"老施主,我们是东土大唐往西天取经的,今到贵处,天色已晚,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

老者摇着手道:"和尚,你唬我?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用走的?怎么走的?走了多少步?"

走了多少步?他这一问又叫沙一惊,从哪里开始?走了多少步?难道我们的行程真的从五万四千里之遥的大唐算起?我的使命就是计算通往西天的路途上行走的脚步,可我从来都无从数起,我总是把那些脚步弄丢,然后又要从头数起,假如像现在这样,走到走不下去的时候,回头寻向人家,那这路途,又算不算作是通往西天之路?

八戒不高兴地说:"老头,唬你知道怕么?"

老者朝八戒瞪眼,说:"又说是和尚,和尚我怕什么?你不会是强盗吧?"

唐僧静静看了八戒一眼,八戒刚要开口,又闭了嘴。

唐僧道:"从来处来,自然来得。"

老者还是堵在门口,没有一点想让他们进去的意思,三更半夜,小心也是常理。忽然从门里传出一个很小的女孩子的声音,"你来啦!"

唐僧看见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穿着鲜红的衣裳,两边扎着的辫子柔顺地披散在肩上,刚从睡梦中惊醒下床的光景,唇红齿白、肤净胜雪,还忘了穿鞋子,赤着一双小小的雪白的脚,在黑夜里白得惊心动魄,小女孩还有些懵懵懂懂,未曾完全醒来的样子,跌跌撞撞从内屋穿过深夜的院子跑出来,站在老者身边,一双眼睛却分明清清亮亮,乌溜溜地望着唐僧,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