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父亲离去之日

只要活在世上,就免不了会遇上分离。

不论是人类、天狗,还是狸猫,都一样。

分离的形式形形色色,有悲伤的分离,也有让人谢天谢地、犹如解脱的分离。有人举办盛大的饯别酒宴,热闹地道别;也有人无人送行,冷冷清清地独自离开。有漫长的分离,也有短暂的分离。有人说了再见后,又很不好意思地突然返回;相反地,有人看起来只是暂别,却迟迟不归。当然,还有一去不复返,一生仅此一次的真正告别。

我刚出生不久,还在纠之森举步学走时,父亲常与我们暂别。父亲下鸭总一郎是统管狸猫一族的大人物,诸事繁忙。他常外出,与妻儿守候的纠之森道别,其中有短暂的分开,也有长达数周的漫长分离。正因如此,当那年冬天我们得知父亲被煮成尾牙宴的狸猫锅,就此与世长辞时,费了一番功夫才意识到这次是真正的别离。

父亲与这世界告别时,将他伟大的血脉规矩地分成四等份。

大哥继承了他的责任感,二哥继承了他悠哉的个性,幺弟继承了他的纯真,我则是继承了他的傻劲。而将我们这群个性截然不同的兄弟凝聚在一起的,是母亲比海更深的母爱,以及伟大父亲与我们的告别。

父亲的辞世,将我们这群孩子紧紧联系在一起。

时序来到腊月,行道树的枯叶纷纷落尽。

就算是狸猫,面对京都的寒冬一样冷得屁股打战,可千万不能瞧不起我们,笑我们:“明明有浓密的皮毛,还这么没用。”

为了抵御从屁股直往上蹿的寒意,我整天窝在面向下鸭本路的咖啡厅里,坐在暖炉旁舒服地打盹。今天我依旧变身成模样萎靡的大学生,兴致来了就睁开眼睛,欣赏从大片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冬阳。今后会愈来愈冷,不过能在自小住惯的京都和家人一同迎接腊月的到来,实在谢天谢地。

因为盂兰盆节的“五山送火”事件,我惹恼了弁天。那之后我只身前往大阪工作,藏身大阪,其间多次返回京都,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平息那场风波。十一月底时,我陪弁天前往岚山欣赏黎明的红枫,她朗声大笑吹散了红枫,我奉命收集了足足一包袱的枫叶。岚山枫叶之所以一夜落尽,全是弁天所为。也许是这场盛大的恶作剧一扫秋日的忧愁,弁天显得开朗许多,我也总算得以从大阪的二手相机店搬回京都。

路上遇见族人,他们总是连声向我道贺,我所到之处净是欢喜的泪水和花束,“落跑矢三郎”归来的消息席卷整个狸猫一族。我到寺町路的红玻璃向店老板问候时,他对我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煮成火锅吃掉了呢,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

“您这话可真恶毒。”

“趁还能喝酒时多喝一点,好好享受活着的喜悦吧。”

因此,我这阵子每天都舒服地睡大头觉。

当然,我并非每天都在睡梦中虚度。我早下定决心,要找回在“五山送火”之夜遗失的风神雷神扇,好奉还弁天。我每天在鸭川以西游荡,潜入空屋、钻进草丛或是在神社发呆,全力投入没有回报的搜索活动。这天也是从早忙到晚,同样无功而返。我独自在咖啡厅进行检讨。

我聆听着炉火传来的细微声响时,玻璃门突然打开,一名矮小少年走了进来。对方两颊油亮,活像少年侦探团里的少年小林[1]。我缓缓压低身子,试图躲在桌下,无奈对方早一步发现了我,快步跑来。

“哥。”幺弟哭哭啼啼地说,“救我!”

我们四兄弟都拜红玉老师为师。“红玉老师”是绰号,他的本名是“如意岳药师坊”。他因为伤了腰,被鞍马天狗赶出自己的地盘如意岳,后来他辞去教职,终日窝在出町商店街后方的“桝形住宅”公寓,是个个性古怪别扭的天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