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缕(第4/7页)

我吓坏了,使劲咬咬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我想,无论如何要将瓶子放回原处才好。那些小抽屉是一个又一个小棺材,回到里面就会没事儿的。我拿起瓶子,尽量避开从瓶子里伸出的手,一心想要将它放回抽屉,可那双手四下抓挠,似有天大的力气。我被它们抓住了。我想抽回自己的手。抓着我的那双东西湿漉漉、黏糊糊,恶心极了。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忽然我心头涌起莫大的自信,我想,就这么一个小瓶子,就你一个刚入宫的、卑下的小太监,就想将我拖入你那肮脏不堪的境地,好大的胆子!一面想我就骂出了口,我将我所能想到的吓唬、鄙视的话一句句吐出,纠缠我的那双手松弛下来。我抽回自己的手。慌乱中,瓶子掉在了地上。我想,这下完了,这是一个琉璃瓶,会碎的,不仅安公公会发现,而且瓶子里叫莲英的妖孽会出来撕碎我。幸亏地上铺着地毯。瓶子没有破碎,而是向着一个方向滚去。我立即扑向瓶子,截住它。我发现了秘密,当瓶子放倒时,里面的人就会变为一团雾气。我瘫坐在瓶子旁边,紧盯着这团雾气,大口喘息着,生怕它又聚为人形。我不能浪费时间,喘息未定就将这瓶子送回抽屉。合上抽屉,屋子又如之前一样沉寂。我惊魂未定,一面想,若这叫莲英的妖孽,手能伸出瓶子,而这瓶子又摔而不碎,莫非,这瓶子被施了咒语?

我不能停留太久,我深深吸气,像是潜入深水,开始寻找标有“福锟”字样的抽屉。这无异于大海捞针。粗略看去,这些柜子里至少有上千只抽屉,仅是将每个抽屉上的字都看一遍,也要花大半天光景。我后悔给小太监用了睡药。若是没有知情人,很难找到福锟的名字。事实上,我只认得福锟这两个字。我就这样焦虑而无奈地一排排看过去。到第三排时,我扭头,发现另一列柜子的一个抽屉拉出后,却并未关合。我走向抽屉,抽屉是空的,上面的字,是福锟。福锟的瓶子被拿走了,能看出是在十分匆忙的情形下。我预感到不好,我为福锟深深忧虑,为自己没有早一天来这里而懊恼。莲英的瓶子装着一个可怕的妖孽,可如果是福锟的瓶子呢?如果是福锟从瓶子里伸出手,他一定是在抚慰和邀请我,他不会那么可怕。而我会接受邀请,任由他带我去任意一个地方。在这双耳嗡嗡作响的时刻,我的思维反而异常活跃,我开始想,既然太监们都有一个瓶子存在抽屉里,那么安公公是否也有一个瓶子呢?如果有,这个瓶子在哪里?这些瓶子是不能被人看见的,若一个人看到装在瓶子里的自己,会怎样想怎样做呢?这是瓶子必须秘存的道理。那么,安公公的瓶子会放在这里吗?不,他不会自己保留瓶子。安公公尽管是太后的心腹,但以太后深不可测的心思,太后是不会让一个奴才的权力大到难以控制。安公公的瓶子应该是被太后收着,他的瓶子也只能在太后屋里。我努力回想在储秀宫见过的各种瓶子,然而,这样一种琉璃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储秀宫的琉璃器,一般装香水和洋酒。太后不喜欢这些洋玩意儿,每次送来,总是收在库里。这些东西,太后是不会看第二眼的。宫里所用,多为玉器和瓷器。瓷瓶都有着细长的颈口和勃然扩大的瓶体、繁花锦簇的装饰。安公公柜里的瓶子,最多只能称为罐子。三寸高,上下一般大,没有瓶颈,除了一只花形盖子外,没有任何装饰,十分简陋。这是我的看法。我已经知道,倒放的瓶子没有威胁,离开前,便又打开几只抽屉。瓶子的形制都是相同的,只是大小略有不同。瓶子里,一股烟雾状的东西,有的浓重,有的稀薄。我挑出几个平日里看着极为温顺的太监的瓶子看,发现并不是每只瓶子里的人,都像莲英那般恐怖。有的瓶子放正后,里面的“人”抖缩在一角,眼里满是畏惧;有的瓶中人的面色是十分忧伤的,让人可怜;有的一脸痴呆,使人生厌。瓶中,有的将手伸出来,只是想摸一下瓶子外面的活物。在看过十数个瓶子后,我合上抽屉,快速离开了这阴森的、潮气蒙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