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缕(第2/7页)

在宫里,我们不能问这样的问题,他犯了什么罪。犯任何罪都是可能的。因为无论何种样的罪过,都可以被命名和发明。安公公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恐惧,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像猫一样身姿轻巧,狗一样嗅觉灵敏。想逃出这个人的眼睛,是十分困难的。我们也不能问,那个人去了哪里?甚至我们将要去哪里,在何时何地被以犯罪的名义“没有了”,我们也不能问。在宫里,我们知道的东西只限于我们所服务的事,我们除了知道有“没有了”这种刑罚,对一个人是怎么“没有了”的,也是一无所知。所以,公主,我只是知道福锟“没有了”,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没有了”的,而且,我不该知道更多。我来这里,只为了说说这个您刚刚提到过的人,为了对他曾经给予我关爱的一些缅怀。

公主,您说,您目睹了福锟“没有了”的过程。我错怪了安公公,因为您说您亲眼看到,福锟是被另一个自己杀死的。安公公并未动手。福锟是在触到另一个自己时,被那另一个福锟……融化了……

这不可想象,公主。我们竭力回避谈论这种神秘的死法,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心里猜测过这种死法。“没有了”是如此平常而为大家接受的事,因而,很有可能下一个要被“没有了”的人,就是我。安公公是不会让人目睹这个过程的,对一件可怕事情的想象会加深恐惧的等级。无可否认,我们一直被关于这类事的想象所震慑,这就是原因,也是我们对一个从身边消失的人无动于衷,漠然视之的原因。我们假装他没有存在过,这样可以让我们的恐惧减弱,而“反正我们都是要被‘没有了’的”这种想法又将每个人都拖入其中,让我们分享恐惧。我们并非没有担心,而是恐惧到了只能用漠视来使自己平静的地步——您说福锟有另一个自己,据我所知,绮华馆里的太监,都有另一个自己。他们是“半人”——这是我们私下里对他们的称呼。他们的另半个自己被剥离了,他们比别的太监更加残缺,也更可悲。

我想,恐惧总会令人想要做点儿什么。要么极尽全力将手边的事情做好,要么完全让自己沦为任人宰杀的鸡鸭。每个人都怕安公公。鞭打、关进黑屋子里,或是喝有毒的茶,这些其实都算不了什么,每个人最想知道的,是“没有了”这件事。他到底是怎样做的?伺候安公公的,一个刚入宫的小太监,我们中有人用酒哄他,让他说出实情。小太监只说安公公住的地方,内室里存着许多小瓶子,每个瓶子上都写着人名,每当有人激怒安公公,他就会命人从内室取出一个标有此人姓名的小瓶子放进袖子里。小太监说,这些被取出的瓶子从未再回过内室,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小太监只知道这么多。

瓶子,让我们陷入更加难以琢磨的猜测。我们私下其实并不交流对这件事的看法,在宫里,说话是冒险,极有可能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虽然我们已经抱着注定被屠杀的心态,但是每个人都愿意活着,或是多活些时日。因而,我们总是在做着活计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用不相干的语言、手势和表情来交流所想。这是长期在一起生活的人才能懂得的语言。我明白大伙儿对瓶子的看法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瓶子收着那些人的灵魂;另一种看法是,瓶子里装着恶咒,或是毒虫,只要安公公念一下咒语,恶咒和毒虫就会袭击目标。无论哪种看法,瓶子里装着让一个人“没有了”的法子,是肯定的。

终于有一天,我去了这个地方。

我是太后身边的人,小太监是给我这个面子的。我想好了来的理由,就说要转告安公公,有件氅衣的花色太后不大满意,安公公得拿去重做。我是来找福锟的瓶子的。既然福锟可以送我春衫,我为何不能将这个瓶子偷来,送与他呢?当一个人感受到爱时,爱便成了必需品。我不知道这个瓶子是如何杀人的,想象击溃了我。我设想福锟被“没有了”之后,我的生活,将是难以忍受的,就像屋子里最后一支蜡烛也熄灭了。我害怕这样的景象,可以说,我因为害怕而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勇气。即便弄不出福锟的瓶子,看看这件事是否属实,也是必要的。总之,从恐惧里生出了相反的力量,我在午夜潜入安公公的住所,我跟守在屋里的太监扯东扯西,最后用一瓶酒摆平了他们。太后睡前也喝一小口酒的,为了尽快入眠,酒里放了睡药。我拿了太后的酒和睡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