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园(第5/9页)

“公主,您看到的不是梦。您看到的这些人,也不是鬼魂。他们只是些做工的奴才。”

这奴才,竟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么些人在做工,手里却什么都没拿。”

“不,公主,他们手里握着铲子和棍子。”

的确,那些我刚才还看不见的器械,现在已渐次显露,与人影儿从雾霭里显现的方式是相同的。方才那搅拌着什么的人,正在用一只大铲子搅和锅子里的蚕茧;而向锅子里倾洒东西的人,手里的大托盘盛着蚕茧。锅里冒着蒸汽,蒸汽升腾,在大殿上空形成一层棉絮般的漂浮物,覆盖在人群头顶。原来,这就是缫丝的地方。

虽然聚集着这么多人,这里却没有丝毫喧嚣之感,这里也并非一片死寂。不,这是一个喧闹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无声的喧闹。他们用手势和表情对话,而不用舌头。走在这群人中间,跟走在一群聋哑人之间并无分别。储秀宫的宫女也这样,交谈用眼神和手势,在太后心情好,允许她们说话时,她们才能说话。不过在这里,他们不说话,并不是为了怕惊扰太后,而是因为声音若不加控制,就会变成灾祸。要非常小心地搅拌蚕茧,控制锅子里的水声;要让手推车保持平衡,车辙的声音令人心惊;要控制劈柴和火的声音,否则就会像炮仗爆裂般让人惊魂;握拳时,关节似有骨头在断裂。所以做手势时,要尽可能简化动作。声音在这里有着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原本细微到可以忽略的声响被放大了许多倍。一根针落下去的声音都会令我心惊肉跳。自然,这是因为我刚来,还没有习惯这里的声音环境,我不得不随时捂住双耳,以减弱声音带来的震颤。我最想回避的,却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是在大殿里的人和物都挤进眼帘时,才觉察出这声音的秘密。如果我说话,我的声音便如雷鸣般在我胸腔和耳朵里震颤。在这倒立的地方,只做口型,发出耳语般的声音后就该止住。

声音控制着这所大殿,控制着殿里的人。铲子碰翻时的落地声像巨石从山顶滚落,还有心跳的声音。心跳声无法掩饰,越是掩饰,声音会愈加强烈。我忽然想到,我和福锟何以在没有发出声音的情形下暴露了自己。安公公说我们是太紧张,确实如此。我尚且被自己的心跳震得目眩,又如何做到不留痕迹地隐蔽自己?安公公比谁都熟悉心跳的声音,这声音意味着失误和对惩罚的恐惧。一个惧怕惩罚的人,无疑是该受到惩罚的,因为惩罚适用于他。惩罚就是声音。安公公只须命人将犯错的人拖出殿外,对着他的耳朵吼一嗓子,吼叫声会穿透他的肺腑,震碎其脏器,令其骨骼解体。我目睹了这一惩罚,目睹了骨骼在皮肤下碎裂时,所引发的抽搐和无声的痛楚。

我心惊胆战走在这里,觉着随时会被声音的巨石砸碎。

安公公说:“公主,在这里,您尽可以自由说话。您要知道,唯有主子能发出声音,唯有主子可使用声音赋予的权力。因为主子的话,在任何时候都该是威慑力和警告的同义词,要随时惩罚那些破坏规矩的人,哪怕他们只是出于疏忽。在这里,声音便是权力。自然,公主您,以您的身份和在宫里的地位,您唯一要做的,是不被自己的声音惊吓,您随时要想到,这是您的特权。当然,我作为一个秘密的守护者,自然也分得了主子赋予的这项特权,但这权力还不能称为真正的权力,权力属于太后,我发声,只为了更好地维护太后的威信。”

话虽如此,我却并不认为我是以一个主子的身份来到这里的。还没有哪个主子披着布料,竭力想要隐蔽自己,在窥视奴才并在得到奴才的准许后,才能进入一扇门。我不是主子。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受困于这里;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是太后的人。这里如此陌生,不为我了解,在这里仅仅凭声音就可以形成有力的刑罚,我完全预料不到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我是不是能从这里走出去都是一个问题。甚至,在我知晓这里的秘密后,我极有可能被拘禁在这个地方,像那奴才一样被呵断筋骨、喊碎内脏。这是一个没有限度的地方,深不可测,目不可及,像大殿周围的四壁和门,缥缈而不可触。我虽是在向某个方向走去,但我也许永远到达不了一个地方,一个事实上我一无所知的地方。大殿如此广阔、无边,又雾霭重重、模糊难辨,我差不多认定自己不是也许,而是确实很难再走出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