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园(第3/9页)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如果那是一张脸的话。那脸上涂着很厚的白粉,眼睛像京剧旦角的彩绘描画得漆黑而狭长,唇上一点猩红的口脂,虽是宫里女人们常画的樱桃形,可在这张惨白的面具上,着实醒目骇人。安公公并不看福锟,而是像往日在宫里遇见我时一般请安。这不是尊重,而是讥讽和嘲弄。他在说,公主,你怎么像个奴才一样偷偷摸摸,身上还可笑地披着块衣料?

安公公伸直腰后,话听着是说给福锟的,那张脸却一直面对着我。

“福锟福大人,你身为太后信任的奴才,在绮华馆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忘了这馆里的规矩呢?太后可是顶顶讨厌破坏规矩的人。”

福锟除了说“奴才知罪”,便再无应对。

我稳稳心神说:

“安公公,是我让福锟陪着来的。”

“这么说,福锟,你是明知故犯了?”

话是说给福锟听的,脸还是朝着我。我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对话。

“难道我不该知道更多与织造有关的事宜吗?以我对太后的忠心,我服务于此处的热情,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奴才,更配知晓这个秘密?”

“福锟,你是知道的,想了解这个秘密,要得到太后的允许。我问你,你有太后的口谕或手谕吗?你带着公主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到底居心何在?”

“好奇!我好奇我白天工作的这堵墙后面,进去后会是一番怎样的状况。安公公,既然门已经打开,你不妨带我们进去看看。”

“福锟,你我同为无梦人,你也知道,要了解墙后面的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再问你,无论这代价是什么,你都愿意领受吗?”

“安大人,”福锟说,“从我失去梦的那天开始,我白天安心在绮华馆为太后做工,晚上,我就抑制不住地猜测,我的梦去了哪里?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当初,我眼见从嘴里吐出来的另一个我,被一根丝线拴着带走,他去了哪里?时间越久,我便对这个问题越是好奇。这欲望像一枚铁钉嵌在我脑子里,刺得我生疼。您说过,有一天,等我离开宫廷的时候,会将梦还给我。我虽然信任您的承诺,但直觉告诉我,不会有这一天。我,以及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太监,是终生为奴而不得离开的。我一直想做一个明白人。我想我也许可以弄清楚,您到底用梦做什么?而您又是如何处置自己的梦的?这些问题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使我无法放弃。这就是今天晚上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理由。”

“福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用一个未知的代价,来换取知道这个秘密的机会吗?如果愿意,我这就满足你。”

“安大人,奴才愿意。”

契约就这么签订了。安公公又向我屈膝弯腰。

墙上的花朵一张一合,我们随安公公从张开的花心迈了进去。这便是福锟说的穿墙而入。当我们走过闪着蓝光的花心,接着,是一个隧道。光芒环绕着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回头看看我们刚刚穿过的墙,发现它并不是一面墙,而是另一个幽深的、被蓝光遮蔽的隧道,通向相反的方向。若是没有指引,进来后就会同时出现两个无底的洞口,像岔路一样难以分辨。定下心神后,我才察觉,我们走在一条两面有扶手的旋转楼梯上。我离福锟和安公公只有几步远,我看清这个楼梯其实是带着倾斜的弯度向下方延伸。安公公和福锟在前面走,他们的身体随着楼梯的坡度和斜度而倾斜。

从我的角度看,他们在一点点地掉下去,掉进无底洞里。但他们依旧走着,似乎并无掉落的危险。当然,我会跟他们一样,顺着楼梯的斜度倾斜下去,我也没有要掉下去的威胁。再瞧走在最前面的安公公,倾斜得更厉害。此时楼梯已经扭曲到几乎翻转。我紧抓栏杆。栏杆很光滑,像是藤蔓和树枝,我握着的地方,留下手的痕迹,我陷入光滑的扶手里,像握着一捧雪。这让我恐慌,担心手无所扶,然而,在我松开手后,扶手被按压的地方,又恢复如初。扶手是坚硬的,又是柔软的,这到底是什么?我来不及想,福锟已经跟在安公公身后倾斜到接近倒立的样子。楼梯螺旋般旋转,无疑,我也在旋转倾斜着走向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