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园(第2/9页)

起风了。除了花园里那片青竹的簌簌声,再没有别的声音。竹叶飘摇的声音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福锟说,他来了。安公公的脚步混淆在一片竹叶的声响里,无论如何是我无法分辨的。我也闻不到福锟所说的香水味儿。延春阁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儿,绸缎、金银器,还有许多人身上的味儿,只有福锟,像训练听力那样训练过的嗅觉,才能闻到单属于某个人的气味儿。福锟在说完“他来了”后,便不再说话。我们事先约定,屏住气息,不发出任何声音。安公公,一个极度灵敏的人,既然身为太后的宠臣,谁也不知道他有着怎样异于常人的能力,说不好,他的听力和嗅觉都更甚于我呢?福锟早前如是说。严谨而慎重的福锟说出的,正是这个晚上我担忧的原因,我不知道安公公有着怎样的过人之处——我暗自想过,也许他比福锟更胜一筹,也许,他有别的本事,毕竟没有人见过他在夜晚出现在织造间的情形。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暗上。墨汁般的黑暗里,张挂着的衣料已渐渐散出光斑,星星点点,又透出难以捉摸的色彩。我一时灵魂出离,深陷于幻觉中,这或是在一个难以醒来的梦里,而并非在紫禁城,也并非在绮华馆。来不及细想,我们各自披上一块布料,混迹于星光闪烁的布匹。今夜,我只求看清安公公怎样打开那扇门。

我双眼一眨不眨,衣服上的微光让我觉察到,一团漆黑的东西,在向前移动。那当然是一个人的影子。他该是穿着件斗篷样的东西,身体被严密遮蔽。他比周围更黑,他熟练地避开所有羁绊。我们隐蔽在衣料下,只露出眼睛。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自觉恐慌,担心被听到声音,被闻到气味儿。黑影儿笔直地走向福锟指认过的镶嵌室的北墙,站住。许是我精神过度集中,或是布匹散出的光比刚才更强烈,我能清晰地看见黑影儿。安公公伸出右手,在那面毫无印记的北墙上摩擦着。墙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花形图案,像衣服上的图案一样,有五个花瓣儿,花的边沿和花芯都散出蓝光。若不是亲眼见证这神奇的一幕,我如何也想不到,那堵墙会显现这般奇异的景象。这是一朵蓝色的花。花芯处的圆形就是钥匙孔。安公公手上的扳指,就是钥匙。这一点,我们事先是猜对了。福锟听到的那声玉石相碰的响动,是钥匙与锁子相互咬合的声音。我听到了,那声音清脆而短促。花形在墙面扩散,散开的花形,像湖上涟漪,波动着。这面墙,是一泓竖起来的湖,又像在风中展开的丝绸。墙怎么会变得这样柔软,又流动着水波般的波纹?而墙上闪亮的花,渐渐演变为一朵巨型花。一直盯着墙面,会晕眩,我在逐渐加剧的晕眩里,还是清醒地意识到,那就是通往秘密的门。安公公是从那扇门里,进去的。

安公公却没有进入,而是在墙前站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工夫足以让我们心跳加快。而当我听到安公公开口说话时,心简直停止了跳动。因为他说,出来吧,你们不该错过这个机会。我们依然保持不动的姿势,这也许是讹诈。但是,安公公已经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转过身。

“瞧,你们披着布料,就像我披着斗篷一样。我们共同的目的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我和福锟依然僵硬地坐着,我们身上的绸料正在滑落。被一个奴才揭穿,让我焦灼。墙在安公公身后依然如水和丝绸般波动,而那朵蓝色的花,墙的入口,时而张开,时而合拢。像是一抹奇怪的笑,在嘲笑我和福锟。福锟立即跪下。这是一桩天大的罪。安公公没有发话,福锟已将前额贴在地上。安公公并未向前走,他摘下头上的斗篷,露出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