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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黄狗趴在窗下睡觉,见了我,懒洋洋地半睁了一下眼睛,不再理睬。但就在我刚刚迈进台阶,往里走时,这条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腾身而起,呜地一下扑过来,不是用链子拴着,那气焰万丈的架式能把我咬死。黄狗挣着铁链子向我狂吠,展现出一种不共戴天,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激情。

一个圆脸胖女子出来喝斥狗,狗不理女子,蹦得更高。女子指着狗说,三泰,不许你叫!

女子把狗叫做“三泰”,既是黄狗,就该是“黄三泰”了,我问怎的管狗叫“三泰”,女子说它生下来就叫三泰,他们家的狗换了好几条,都叫三泰。

我问叫发财的队长住在哪儿,女子还没说话,屋里有人咳嗽,问院里是谁。女子向屋里喊,这人来找我爷!回头又对我说,那是我婆。

这么说是发财的孙女了,我在那张胖脸上寻找发财的印记,没有。女子说话带有浓重的陕北腔,鼻音很重,把“我”说成了“俄”,像得了感冒。屋里的人让我进去,狗还在不依不饶地叫,胖女子跑过去使劲踹了狗一脚,让它卧下,狗哪里肯卧,隔着女子朝着我还是狠咬。

被叫做“婆”的坐在炕上,满头白发,一脸褶子,夏天了还穿着毛裤,拢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在尽职尽责地履行祖母的义务。孩子跟外头的黄狗一样,腰里拴根绳子,一头系在炕上的一个小石头狮子上,爬也爬不远。石头狮子当地叫做拴娃石,是乡间炕头的必有点缀,炕上有了拴娃石子孙才能昌盛,娶新妇,新媳妇还没进门,小狮子已经早早地蹲在炕上了。当年后顺沟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拴娃石拴过,一个石头狮子拴过几代人,成为这个家庭不变的风景。眼前这个狮子我认识,曾拴过发财的大儿子,后来被五狈偷出来拴鸡,磕了一个角……

看我进来,“婆”盯着我使劲看,嘴唇动了又动,一双眼虽浑浊流泪,到底还是认出来了,惊呼一声“我的娘”,隔着孩子一把将我的胳膊攥住,颤颤地说道,老四,你咋才回?

一句“老四”叫出了我的眼泪。

两双泪眼相对。

眼前的老人,就是当年村里最漂亮的新媳妇黄麦子,记得队长娶她的时候我们全体知青都被请去吃席,还送了礼,一床枣红线绨被面,当然也顺手“拿”走了人家的驴缰绳。队长的爹是队里的饲养员,也是党支部书记,儿子是队长,爹是书记,给人的感觉好像后顺沟都让他们老刘家包了。支书找我们要了好几回驴缰绳,我们众口一词都说没拿,支书说我们是土匪,老二说我们是窦尔敦,窦尔敦就是土匪。

当时,那根缰绳对我们很重要。

现在精干的队长媳妇成了老太太,老得浑身是病,动作迟缓,下不了炕了。麦子告诉我,胖女子是她的二孙女,炕上的是小孙子,还有大孙子在部队当义务兵,两个孙女在延安上中学。细算她生日比我还小半年,我的独生儿子还在单身贵族里晃荡,别说后代,连媳妇还没有准星,她已经是子孙满堂了,似乎有隔世之感。问及发财队长,麦子说,死了,十年前就死了,肝病,疼得在炕上滚,生生是疼死的,死的时候脸焦黄,肚子胀得生大,人成了一把骨头。

我就想那个将我们接进后顺沟的英俊队长,因为长得像《地道战》里的传宝,曾经一度让我们女知青很神往,其他队的知青经常有“不远万里”来看“传宝”的,看过一回还要看第二回,第三回……发财长得帅是得了这里水土的滋润,陕北是出俊男美女的地方,人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碳”,指的是这一地域出产的精彩,传说貂婵是米脂人,吕布是绥德人,后顺沟不属绥德县,却是离得不远。我们跟发财谈论过他出色的相貌问题,发财说他是杂种,是匈奴和汉人杂交生出的杂种,跟当地的狗一样,但凡是这样的杂种,都长得漂亮,脑袋也好使。我们说发财窝在后顺沟可惜了,要是在北京、上海什么的,准能进“样板团”,比舞台上活跃的洪常青、杨子荣都精神。问题是发财既不会跳芭蕾也不会唱样板戏,他就会放羊种庄稼,再拿手的就是唱酸曲儿,他那些酸曲儿能酸倒人的牙,听听吧,“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崂里走”……男生们问他跟女的到圪崂里去干什么,发财挤挤眼说,扒袄袄褪裤裤,想干甚就干甚,想咋干就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