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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送出了房门,站在台阶上跟张安达告别,这是以往没有的,张安达有些受宠若惊,回过身给父亲请了个双安,这个安请得直起直落,利落优美,仿佛当年牧童哥的影子又回到了张安达身上。

我搀扶着张安达上西院,张安达的腿明显地迈不开步了,几乎是在蹭,不是我扶着,有几登台阶他可能都上不去,我真弄不明白,这个老爷子是怎么从前院蹭过来的,这得花费他多大的精力啊。张安达穿着厚厚的大棉裤,裤脚绑着,隐隐地从那大棉裤里发出难闻的气味儿。一辈子都是从别人角度体谅事物的张安达,一定知道自己身上有味儿,在西院角门前他站住了,不安地对我说,不用扶了,我可以扶着墙自己走。

看着枯槁孤单的张安达,我内心一阵悲凉说,安达,您见外了,我是您看着长大的啊……

张安达一双浑浊的眼里有清亮的泪流了出来,执巾搵泪,唉了一声说,没法子,到老了,尿就管不住了,这是我们这些人的通病,那个刘掌案,还没到六十,裤裆就老是湿的了,味气忒大,众人避他唯恐不及,没人愿意到他跟前去,在庙里住着,我半个月过去给拆回棉裤,送点儿吃的,怎的也是师徒一场……我明白这个,前年夏天,我就搬到了前院门房,同屋人家没说什么,咱们自个儿得自觉,不能招人讨厌不是。

我说,安达,我还记得您演《小放牛》的模样,多好看的一个牧童哥呀,后来看过很多牧童,都没您演得好。

张安达说,《小放牛》是个梦,年轻的时候常做梦,现在成宿成宿地醒着,甭说梦,连觉也没有了。

张安达说着指了指西偏院说,还不如完先生,人家压根就不睡觉。

我说,安达,您这一辈子不容易……您心里苦……

张安达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丫头,安达没有白疼你。

我注意到,此刻张安达将我呼作了“丫头”,不再是“格格”,就是说,我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得到了认同,这是我至今想来都感到欣慰的。上北屋台阶的时候,我用左臂端着劲儿托着张安达的右手,张安达的手明显地向下用力,他对这个姿势很熟悉,是的,他用胳膊给当年的主子当惯了着力的支点……

如母亲所说,老姐夫屋里没生火,冻得人根本坐不住,一说话从嘴里冒哈气。两个老人见了面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说,老姐夫说今年冷得厉害,他房檐下的一只家雀冻掉了两个趾头;张安达说前儿个他吃了一碗地道小站米饭,香得他想哭;老姐夫说他糊灯笼的活没了,现在没人打灯笼了;张安达说前院门房的烟筒跑煤气,一添煤就炝得人咳嗽,一咳嗽他就往外叽咕尿;老姐夫说西口小铺的白薯干酒来自河间府,味道还正,一毛二一两,一毛的不行,兑了水;张安达说听说北京住楼房的都有暖气,不用添煤,自个儿就热了,屋里角角落落都是暖和的;老姐夫说,那是干部们才能享受的,比如她五姐……

张安达说,我这辈子一直纳闷,我糊的鞋匣子怎么老是歪的。

老姐夫说,那是你第一道线就没叠直,第一道线是关键,再往下找垂直就行了。

我坐在旁边听他们闲扯,冻得流清鼻涕。

那天,从老姐夫屋里回去的时候,张安达留给了老姐夫一个手巾包,他没说是什么,老姐夫也没问是什么,或许两个人都觉得这个包很不重要,远不如他们谈论的糊鞋匣子难以掌握的技巧问题。我对那个包更没在意,想的无外乎是几颗花生米,两块豆腐干……

临回敬老院,张安达不住地四下张望,我知道他是在寻找莫姜,我告诉他莫姜把活辞了,她男人刘成贵瘫了,离不开人。张安达说,一家子团圆了,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