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58年,我们家前边的两进房子被征用,宽敞的广亮大街门挂上了敬老院的牌子。后进的游廊被从过道砌死,西边开了一个偏门,以便我们家人进出,门牌号也由2号改为2号旁门。从此,前头三分之二的房子与我们无关了,我们家只剩了第三进的四合院和后头的花园,没了影壁,没了垂花门,没了鱼缸和石榴树。

父亲抑郁了许多日子,又不好说什么,人家征用是经过他同意的,他在人前表现着积极与进步,背了人又唉声叹气,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呢?父亲说,君子为人,唯善以宝,我何在乎那些房子,只是这“旁门”让人不快,有左道旁门之嫌,叶家人什么时候走过旁门?

母亲说,旁门就旁门罢,这个旁门比我娘家的正门要大多了,家里就这几口人,偌大院子也压不住,房子越来越旧,也没精力收拾,搁咱们手里早晚也是糟贱了。

母亲说得没错,我们家的房屋院落已经显出了颓败的老相,廊柱掉了漆,露出了里面的麻;沟眼不通,一下雨院里全是水,如同北海的水榭;十几间屋子,除了东厢房不漏,其余下雨就得找盆接,几乎每间房子的顶棚都像地图一样,有一圈一圈的水渍;后院园子里的草都长疯了,常有一只胖刺猬沿着过道到前面来溜达,见了人小眼一翻,慢慢腾腾地再逛回去,好像它是这儿的主人。母亲说狐黄灰白柳是家神,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灰是耗子,白是刺猬,柳是长虫,家里有这些东西是兴旺象征,它们都得罪不得,所以那只刺猬就在我们家幸福地自在地生活着。

也没见我们家兴旺起来。

我们家越过越没有人气儿。

父亲年纪大了,白胡子在胸前飘荡,谁能指望一个白胡子老头能干什么呢?母亲婆婆妈妈的,除了柴米油盐,对别的没兴趣。哥哥们娶妻另过,姐姐们嫁人出阁,家里只剩七哥哥和我,可是这个老七就会画画,连换灯泡都不会……

同学们都不愿意到我们家来,说我们家像庙,像《聊斋》里闹鬼的地界儿。

隔出去的前院跟后头比是两个世界,没出两个月那些房子便修缮一新,窗户纸全换成了大玻璃,还安了纱窗,廊子都上了绿漆,重新铺了地砖,重新刷了墙,正屋开了后窗,院里搭了天棚,运来了许多椅子和床,还有一盆一盆的绣球花,好多的人进进出出,好多的东西摆摆放放,总之那个院子彻底变了,变得意外、陌生,从气味到格局。

有一天,前头敲锣打鼓,放了一阵鞭炮,来了些领导,住进了十几个老头老太太,老人有能动的有不能动的,个个都像碰不得的老祖宗。工作人员也不少,打扫卫生的、做饭的、采买的、护理的,俨然像一大家子人,比我们家红火多了。

母亲嘱咐我尽量别到前边去,说敬老院好歹也是个单位,哪能让闲杂人等随便出入。我告诉母亲,前院曾经是饭厅的东屋现在住了仨老头,一个是小学教员,一个是卖灌肠的,还有一个就是张安达。母亲惊奇地说,张安达是有闺女的呀,他怎么会住进去了呢?

我说,太监是没后人的,他为什么就不能住进去?

母亲说,那张玉秀呢,她当着干部却让她爸爸进敬老院,这不合适!这个张安达也是,跟咱们前院后院地住着,也不说过来言语一声,倒显得生分了。

莫姜听说张安达就住在前院,没有表情也没有评论。现在她愁的是,她那有两个灶眼的厨房被划到前边去了,她得在后园的小土屋起火烧饭,灶是新盘的,使起来很不顺手,不得劲。更不得劲的是我们,一吃饭得往后跑,把假山旁边的花厅当了餐厅,花厅原本是老七的卧室兼画室,我母亲刚进叶家门,大闹洞房那天晚上,无意间闯到后院,就看见老七坐在花厅里吹箫,这些年一直是老七住着,这么一来就把老七挤到花厅的东间了,东间与正厅隔了道隔扇,我们在这边啃鸡骨头他在那边画《雄鸡报晓》,十分的不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