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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前院的张安达一直也没到我们家来串门,老姐夫说张安达是不好意思,张安达内心认为凡是住进敬老院的都是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他沦到这份上不好再跟叶家走动,怕让叶家失了身份。

张安达是多虑了。

好像这是他的本性,这种性情渗到他的骨子里去了,他觉得这样反倒很正常,很习惯。所以,我印象中的张安达至死都是替别人着想,不张扬,好说话的老好人。

他女儿张玉秀嘴里的张安达不知是谁。

敬老院的领导老杨常到后院来走动,年节送点纪念品什么的,毕竟占用的是我们家的院子,毕竟两院仍共用着一个电表,使用着一个自来水总阀。母亲问起张安达,老杨说在敬老院里,张安达不再刻意避讳自己的太监身份,太监住敬老院,理所当然,他不住这儿住哪儿呢?没人提出异议。更让人欣慰的是张安达在敬老院有自己的单独厕所,即将最里头的坑隔开并且很人性化地装了一扇小门,蹲坑上摆放了可以坐的便座椅。小门一关,里头自成一个小世界,谁想看太监怎么上厕所是万万不可能的,就是我们家看门老张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怕也是达不到目的。北京人在厕所问题上向来不讲究,到了七、八十年代,北京撤销私用厕所,为便于管理,统一改成公厕,那些蹲坑旱厕依旧是大敞亮,堂屋一般,倒是痛快,倒是无隐私,谁拉什么屎随时可以一览无余,彼此间可以聊天,可以交流手纸,清洁工到点清洁,刷完了这个坑你挪个窝,换到另一个坑去就是了。张安达在五十年代就有了自己如厕的“单间”,级别不低。

张安达在敬老院上上下下人缘很好,他手脚勤快,有眼力见儿,肯给任何人帮忙,在所有的人跟前,张安达永远把自己搁在最底下。

有一回我在敬老院门口碰见张安达拿着扫帚在扫门道,就站下来跟他聊了几句,他首先问起了我的病,我说结核杆菌顽固之极,怎的也杀不死。张安达说敬懿太妃也有这病,叫“痨病”,拖拖拉拉拖了七八年,是喝蜂蜜水泡人参喝好的,他让我不妨试试。我说我对所有的偏方都失去了信心,太妃都拖了七八年,我听天由命吧!张安达说,七格格还年轻,往后的道儿长着呢……

我问他在敬老院里过得怎么样,张安达说他住敬老院是不愿意给闺女和姑爷添麻烦,论自在,还是一个人在家里自在。我说,我老姐夫正在吃政府救济,没有收入,国家每月发八块钱,要论住敬老院,老姐夫完全够条件,我动员他过来跟您做伴儿吧。

张安达听了想也没想说,完先生不会来。

我回来跟老姐夫一说,老姐夫想也没想说,不去!

我问干嘛不去?老姐夫说,不自由。

张安达的女儿落了个不养老人的名声,让老家儿住敬老院,在人们的习惯势力中是不能理解不能原谅的,背后议论的人很多,所以,这个张玉秀的级别一直没有提升,她一生也没有生养,人们说是缺德缺的,不养爸爸的人自然也养不出儿子。

其实张玉秀挺冤枉的。

民政部门给敬老院送了一台电视,1958年的电视,稀罕!

于是,一到晚上,敬老院的大门关了,老人们都集中在正屋看电视。那个小电影的诱惑太大,我常常在晚上站在台阶上往前院后窗里看,敬老院的电视摆在北墙,这样在南窗的玻璃上便会映出影像,当然全是反的。电视是黑白九寸,里头常出现的男女都英俊漂亮,记得女演播叫沈丽,是我喜欢的人。每当我的身影在后院台阶上一出现,屋里正看电视的张安达就会叫坐在玻璃窗前的人让开,意思是别挡了我这个蹭客的视线。

有一天张安达告诉我,礼拜六电视里要演《小放牛》,让我五姐来看,说领导是不会拒绝我们的。我跟五姐说了,想的是她不会来,她不可能为个《小放牛》到敬老院来蹭电视,可我五姐还是来了,是应张安达的邀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