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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爷问什么简单,张安达说,贴饼子熬小鱼儿。

看姑爷直发愣,张安达说,饼子在上鱼在下,一锅都熟了,省事儿!

为这锅省事儿的“贴饼子熬小鱼儿”,姑爷特意请了半天假,折腾得地覆天翻,做出来一锅连鱼带刺的腥棒子面粥。张安达自然拒绝吃那不伦不类的“浑帐”,女儿另外给做了一碗羊肉热汤面了事。热汤面还没吃完,张安达提出想吃天津西边杨村的糕干,女儿心疼姑爷,说,杨村糕干得上天津买,他们单位明天不休息。

张安达说,他们是运输公司,运输公司难道就没有一辆车上天津?

女儿说,去天津不进城也买不来,再说了,为一包糕干,小月科孩子吃的,也不好张嘴求人。

张安达说,老人都是小月科孩子,人生就是个圆,活着活着就活回去了,你刚来北京的时候,抱在你奶奶怀里,专吃杨村糕干,连你娘的奶也不吃;你奶奶到最后,躺在炕上,除了吃糕干,也是其它什么都不吃。

女儿无助地看着姑爷,姑爷痴呆呆地没有表情,他还没弄懂“糕干”是什么东西。

张安达愿意看女儿、女婿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对这种模样太熟悉了。女儿、女婿的无所适从,对他来说是一种得意,一种由内心深处生成的快感,这种感觉是他从少年时代便缺少的,久久盼望的。女儿女婿越经不起这折腾,他便越发折腾,目的只有一个,随时向别人提醒自己的存在,显示自己在家中无可动摇的重要地位,家里无论是谁,对他都应该绝对服从,为他无条件地服务。他比皇贵太妃还皇贵太妃!

孤古乖怪,真是一种别路心态。

女儿每天战战兢兢,如同哄小孩,下班总得给张安达带点儿好吃的,半斤槽子糕,一个黑崩筋儿西瓜,一串糖葫芦,几个“驴打滚儿”,老爷子要是高兴,槽子糕便“赏赐”给了姑爷,老爷子要是不高兴,糖葫芦说不准就能从地上飞到顶棚里去。

整个一个“作(zuo 读一声)”!

女儿不跟爸爸计较,她希望一辈子活得不容易的太监爸爸老了老了能幸福。

孩子们越是周到,张安达越是不满,越是不满,越是融不到这个小家庭里去,没事就一个人瞎琢磨,女婿姓王,将来女儿有了孩子也姓王,他可是姓张,姓张的住在姓王的家里名不正言不顺,不合规矩,这就好比溥仪出宫,无论如何是不能住到他的丈人郭不罗蝾螈家去的,尽管郭家的房子不少,也有钱,可那儿不是他落脚的地方,后海的醇王府大而无当,可他还得奔那儿去。张安达有点儿后悔将金太监寺的房子卖了,可是不卖他又靠什么养老,他真正的家又在哪儿呢?

张安达变得沉默寡言,神情恍惚了。他不愿意在“家”待着,女儿还没上班他先走了,女婿下了班他还没回来,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地坛,在地坛的长椅子上一坐一天,看着树影移动,感受着太阳从胸前照到后背……

在一次会议上,张安达的女儿见到了我五姐,说了她父亲的情况,我五姐以她的想法理解张安达,说张安达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哪天她去好好做做张安达的工作,劝劝他,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儿子、女儿承担的责任是一样的。问题是,我那个为革命而忙碌的五姐,转过脸就把这个应诺忘了,害得张玉秀等了大半年也没等来“做工作”的我五姐。

我的老姐夫告诉我,张安达最大的障碍在厕所。

我认为老姐夫的分析不错,当初张安达上我们家的时候,被看门老张强行着灌了几壶水,为的就是看太监上厕所……张安达住在筒子楼,厕所是公共的,左边一溜一排蹲坑,右边一溜一排尿池子,都是无遮无栏的公开,这让张安达尴尬而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