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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安达的媳妇给我五姐做了一双带大红穗子的绣花彩鞋,我五姐喜爱得不行,演戏不演戏都在脚上穿着,说是轻便跟脚。一段时间,《小放牛》是我五姐的唯一,她整个人都掉进《小放牛》的牛阵里了,魔症了,一大早就在后院练唱,咿咿呀呀地没完没了,走路都迈着小碎步,水上漂似的从后院漂到前院,坐在饭桌前,拿筷子点着桌沿还在唱:

行来在,青草儿坡前,见一个牧童,

身披着蓑衣,手拿着横笛,倒骑着牛背,

他口儿里唱的俱是莲花落哪哈咿呀咳……

母亲说,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五姐姐说,我不能跟张安达比,人家有功底,张嘴就来,我是一张白纸,不练行吗?

我说,张安达演的那个小牧童比《刘巧儿》里头的劳动模范赵柱儿还好看,胡同里的孙大妈、刘婶、赵奶奶都说看上这小子啦,我也看上他啦!

母亲让我住嘴,说张安达是太监,丫头家家不许胡说,怎能动辄就是“看上谁”!

五姐不乐意了,眼睛一瞪,冲母亲说,太监有什么不好,太监也是人,旧社会的奴才,新社会的主人!

母亲说,你跟我瞪什么眼?革命把你革的都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说这话你不嫌寒碜,真把你嫁个太监你能答应我?你男人可是清华毕业,论学历、家境、长相,哪点儿也没辱没了你!

五姐说,他跟太监也没两样。

母亲不说话了,母亲知道五姐与五姐夫关系不好,原因在我那位姐夫,我那位完颜姐夫练气功,炼丹药,吃五行散,讲的是清心寡欲,抱朴归一,我五姐不认这个,说他是半疯。五姐夫夜夜要打坐,一坐坐到天亮,月光下,对着北斗七星走禹步,超脱得不像凡间之物。

母亲口气缓和下来说,咱们先不说姑爷的事,往后我会收拾他,咱们现在说的是张安达,张安达是个难得的好人,跟咱们家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的,咱们也没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监就是太监,他们是不能人道的人,不错,张安达人长得帅气、俊秀,可话说回来了,过去进宫当太监的哪一个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枣的能到皇上跟前儿去吗?

我问母亲“不能人道”是怎么回事,母亲推了我一把说,去!

五姐的脸通红。

母亲认为跟我们家没关系的《婚姻法》,没出一两个月便大有了关系,我们家那位情感丰富又多变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颜姐夫离婚,谁也劝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闹,就是铁了心地离!

我母亲说不出什么,因为五姐夫跟太监一样也“不能人道”。

很快这个婚就离了,我五姐嫁给了在陕西紫阳当过牧童的王连长,连长那时候已经不是连长也不是牧童了,是大干部了。

我那位被“抛弃”了的五姐夫完颜占泰离了婚还住在我们家里,照常过着他的神仙生活,他没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里有的是钱,据说几辈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叶家被我母亲当儿子养着。老姐夫对我说,《小放牛》里牧童骑的那头牛,一准是老子的青牛,老子骑牛出函谷关,到周至楼观台,讲述《道德经》,那头牛就歇在了楼观的山坡上……

母亲说老姐夫没心倒肺,都这样了,还说牛。

后来公私合营,又连着几个运动,老姐夫家里就穷了,再没有钱给寄来了。没有了经济来源却也没饿着他,有我们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经吃饭,经常“避谷”,有时候吃三颗红枣就能顶一天。

张安达来我们家定要到五姐夫的屋里去,看看五姐夫有没有什么要换洗的衣裳,该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让媳妇洗,洗过浆过,熨平整了再送回来。他的天津乡下媳妇做了什么新鲜吃食,也都想着给老姐夫送点儿过来,论远近,他们到底都是属于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静海的穷太监还是津门的阔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