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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婚姻法》那天是早晨,太阳刚升起来,照在柏林寺大殿台阶上,光线十分柔和。一个穿着绿军装的干部在讲话,干部很年轻,说的什么我没听懂,但是他挥着手说话的形象却一直让我记忆至今,我不知当年那个讲话的小干部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有过怎样的经历,如果还在人世,大概已经是个耄耋老人了,至少我想通过这篇文章告诉他,他讲话的场景无端地映在了一个小丫头的记忆中,几十年了,清晰如昨,不能忘却。

会完了,没扭秧歌,演出了一场评剧《小女婿》。

演《小女婿》是为了配合宣传《婚姻法》,《小女婿》的女主角叫筱白玉霜,看的人很多,观众气氛也很热烈,我挤在最前面,为的是看得真切。筱白玉霜扮演一个叫杨香草的村姑,嫁了个小女婿,新婚之夜小女婿尿了炕……我能记得的只有这些,最着急的是那个叫杨香草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唱:

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

杨香草对灯独叹,

……

我十九,他十一,

什么事他都不懂得……

唱得缠绵柔韧,期期艾艾,行腔总是在喉咙里滚,据说这就是评剧白派的特点,周围人叫好不断,为能见到筱白玉霜本人而激动,我却盼着台上这个女子唱完了快点儿离婚。

宣传《婚姻法》,《小女婿》之外先后还有《刘巧儿》、《罗汉钱》、《小二黑结婚》一类,我都不喜欢,原因是戏里的人物穿的是跟大家一样的衣裳,唱腔太多,不热闹。《小放牛》当时也在演出之列,《小放牛》是老戏,老戏比新戏更受欢迎,因为那些词儿大家都会,能产生共鸣,台上台下一块儿唱,《小女婿》就达不到这种效果,谁能跟着杨香草一块儿“鸟入林,鸡上窝”呢?《小放牛》牧童和村姑的漂亮扮相,欢快舞蹈让人眼花缭乱,少男少女在乡野打趣调侃,和谐自然,符合自由恋爱的精神,加之情节简单,类似街头小戏,有活报剧性质,比筱白玉霜的《小女婿》、新凤霞的《刘巧儿》来得更方便,所以很多单位都排演了《小放牛》,我们的街道也不例外。

演牧童的是张安达,演村姑的是我五姐。

张安达已经五十出头,我的五姐二十将过。

也不知怎的,平时一贯低调不喜欢出头露面的张安达,竟痛痛快快地应承下了这个差事。大概是他太喜欢《小放牛》了。

张安达演《小放牛》轻车熟路,跟五姐配戏竟然没人能看得出他的岁数。张安达嗓子清亮,略带女声,但决不是人们所说的太监的“公鸭嗓”,他的嗓音演少年牧童再合适没有了,就像今天的儿童艺术剧院,很多小男孩的角色都由女演员扮演一样,张安达演小小子儿还真的挺对路。张安达动作轻巧,腿一踢,能踢过头顶,腰一弯,平地就能打个旋子,还会大车轮一样地打把势,把个小牧童演得人见人爱。五姐回家跟父亲夸赞张安达的演技,父亲说张安达是打小练的童子功,是戏虫子刘掌案亲自点拨出来的,在寿康宫当差绝不是混事儿的。

相比较,我五姐的功夫就差了,但她毕竟年轻,长得漂亮,聪明,悟性好,张安达连托带领,不显山不露水地也把我五姐托成了明星,他们的《小放牛》演一场,火一场,拿过区里的大奖,还到中山公园去演过。

我五姐跟我们家其它能玩票的兄弟姐妹不同,她除了会唱《小放牛》,别的全不上道。有一回我父亲拉胡琴,带着她唱《女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那是个最简单的流水板,连我在旁边都跟着溜会了,五姐却还找不着调儿,父亲奇怪她怎能唱《小放牛》,她说,《女起解》里没有张安达,有了张安达我才会唱!

父亲说,这也是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