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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浆风味论稀稠。

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盐各一瓯。

鸡鸭鱼肉固然高贵,却不如其貌不扬的豆汁滋味悠长。

但是我拒绝刘成贵拿来的豆汁和麻豆腐。这些吃食,隆福寺小吃摊上都有,不稀罕“老混蛋”的赐予。

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粮食日趋紧张,副食也开始计划供应,每人每月半斤清油,一斤肉,连碱面和肥皂也要用购货本去买,莫姜纵然有天大本事也再做不出一咬流油的炸三角来了。莫姜有些失落,有几次我到厨房去找吃的,看见她扎着手在厨房里转,不知道该干什么。每人每月二十八斤半粮食,按说不少,却突然变得不够吃,24号一大早就得到粮店排队,买下月粮食。买粮的任务多由我和莫姜承担,我记得很准,每月24号天不亮,我们就已经站在西口粮店排队的行列中了,两人手里拿三条面口袋,一个装米,最小,一个装面,一个装棒子面,装棒子面的口袋最大,我和莫姜都背不动,得老七来接。莫姜会用棒子面和白面做金银卷,其实就是花卷,一层白面一层棒子面,一层白的一层黄的,白的是层薄薄的皮儿,里面的黄很厚很厚。菜也是定量供应,早晨菜铺将一筐鲜菜送到我们家院里,这是附近几户的供应,多少斤是有数的,由我们家代做售货员把菜卖给大家,再把钱给菜铺送去。这也是困难时期北京商业的售货办法之一,否则那点有限的蔬菜没法分配。十几户街坊,有时候是一筐烂小白菜,有时候是一筐蔫萝卜,最可怕的是冬瓜,十几户分一个冬瓜,每户一小块,分匀了太难了,分不匀彼此有意见。开始卖菜的活由莫姜干,她把每户的秤都给得高高的,怕亏了人家,怕人家不高兴,结果是我们家没菜吃。后来母亲接了这个活,她把分量掌握得很好,剩到最后,菜虽然不好了,分量却差不了多少。

原来在吃上,也有莫姜干不了的事。

父亲因了他的职务,每月多有供应,但极有限,无外是黄豆和伊拉克蜜枣,有时是几斤咸带鱼。莫姜不会做咸带鱼,她拿着那干瘦的长条问母亲,是用温水发还是上屉蒸?我由此推断,慈禧老太太是绝没吃过咸带鱼的。

最后连菜也少见了,入冬,每户每人配给了五斤粮票的白薯,一斤粮票买六斤白薯,我们家用架子车拉回一车,堆在院子里,父亲见了那些白薯高兴地说,这回可以吃拔丝白薯了。

莫姜愁眉苦脸地说,四爷,拔丝好做,油呢?糖呢?

父亲说他就是说说而已。

那一阶段,莫姜和母亲常出东直门,到人家收获过的地里去捡剩,捡剩的城里人挺多,老娘们儿们为半截萝卜,一块菜帮而打架。逢有争执,都是母亲出头,莫姜不会吵架,她连大声说话也不会,她只会用头巾遮着半张脸,在旁边呆呆地站着。母亲回来,得意地张扬着她的收获,莫姜则一头扎进厨房再不出来,好像一切都变了,都倒过来了,南营房出身的母亲在此时此刻展现了她无可替代的优势。贫苦人莫姜变得小姐一般的无能。

饮食问题变得越发严酷,不少人出现了浮肿,莫姜面对的不再是抓炒芙蓉鸡片、清蒸鲥鱼,而是如何向我母亲学做疙瘩汤,如何将豆汁饭做得黏稠腻乎。当我发现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个坑的时候,母亲哭了,一向“顺其自然”的父亲也背过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太老了,他不顺其自然也得顺其自然了。

我们期盼望着刘成贵送来豆汁,在饥饿面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混蛋”拿来的东西,也照喝不误了。

粉坊成为了国营,还在生产着淀粉和粉丝,市面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绝迹,刘成贵负责夜间看门任务,大约是本单位的职工,还时时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混蛋”提着豆汁,迈着蹒跚的步子,进东直门,拐北小街,将豆汁送到莫姜手里……我不能想像,如果没有东直门外那个国营的粉坊,没有刘成贵和那些随时供应的豆汁,我那年迈的父亲是否还能熬过那艰难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