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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她”指的是莫姜。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地从他跟前走过去,无言的鄙视是最好的报复,不是为我,是替莫姜。

再看见他,手里果然提着东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证实“送点儿东西”是不虚。

父亲似乎不反感刘成贵,有时候知道刘成贵来了,就把他叫到里院来聊天。刘成贵进里院从不走垂花门,而是由厨房的小门进,顺墙溜,沿着东廊进北屋,进来也不坐,垂手站着,以示卑微。我一见他这副孙子模样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抡菜刀的时候是何等凶恶,何等无情,现在装得跟避猫鼠似的,骗谁呀,狗奴才!

父亲让他坐,他说不敢。父亲说现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没有那么多礼数了。刘成贵还是不坐,还是站着,说他站惯了。父亲说,你成了《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

刘成贵说,四爷跟西太后是本家,看在老先主儿的份儿上我也得站。

我说,让他站着,没让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亲惊奇地看着我,不满地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刻薄,老刘师傅头发都白了,你跟一个老人能这样说话?

我一调大屁股,出去了。

父亲跟刘成贵聊的多是吃饭的事情,扯什么满汉全席134道热菜,48道冷荤的内容,不厌其烦地用纸记了,说是要写文章。那时候父亲刚进政协,对搜集文史资料充满了热情,一礼拜恨不得写八篇文章往上递,说有些东西不写下来就丢了。刘成贵的师傅“抓炒王”是见过慈禧的人,据他师傅说,老佛爷精力充沛,食量惊人,只要肚子稍稍感觉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就得吃东西。有一回在颐和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往谐趣园走,景福阁和谐趣园相隔不远,几步路,还是下坡,老佛爷不要坐辇,说要遛遛食儿,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不知为着什么,要吃鱼羹,厨子就得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做,当场品尝。刘成贵对我父亲说,我师傅告诉我,老太后实际是死在嘴上,怹太贪吃,太没有节制,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猪肉皮”,最喜欢的清炖肥鸭几乎顿顿要上,夹肉沫的马蹄烧饼和炸三角要吃刚出锅,一咬流油的,一个七十多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深秋时节,秋燥,调理不当,拉肚子了,成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宫里的御膳并不都好,太精细,吃几顿可以,老吃就停在肚里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几位太妃的胃肠都不好,民间吃得糙,大眼窝头麻豆腐,绿豆杂面腌菜帮,吃着舒坦,拉着痛快。

这些话,好像不应该是从御厨嘴里说出来的,刘成贵自己在砸自己的行当。几十年后我才悟出刘成贵的道理,器具质而洁,瓦瓮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静的百姓日子是最值得珍贵,最舒服养人的。

此经验非一番磨砺不能得出。

自从刘成贵在父亲的怂恿下开始登堂入室以后,东直门外粉坊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经常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出现,豆汁和麻豆腐同属绿豆淀粉和粉丝的下脚料,将绿豆泡涨,捻皮,加水磨浆,倒入大缸发酵,下沉者是淀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浊,一股泔水味儿。麻豆腐是做粉丝的剩余物,颜色青绿,有豆腐渣的嫌疑。刘成贵是个狈,动嘴不动手,在他的指导下,下里巴的麻豆腐被莫姜做得精致无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里红、胡萝卜丝,单搁出,再炒黄酱,将蒸过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备好的佐料搀进去,充分融合,起锅,盛入淡青色盘中,中间打个窝,浇上现炸的辣椒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传得很远,胡同里一旦飘出那特有的香味,人们便知道,叶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比较麻烦,刘成贵在送豆汁的时候还要捎带从东直门棺材铺带些锯末来,熬豆汁切忌滚开大火,大火熬的结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锅里还浑然一体,盛到碗里,不待上桌,便汤水分离了。刘成贵的做法是,豆汁烧开用锯末熬,点着的锯末永远处于似燃非燃状态,豆汁便永远处于似滚非滚模样,水乳达到充分交融,喝起来酸中带甜,酵味实足。父亲翻出一本老旧的书,上头有说豆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