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4页)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古禄家难以更改的基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做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射。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径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其中包括新民会的李会长。钮老板身中7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北京震惊!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

出殡那天,老五充当了杠夫角色,穿着杠房的号衣,吆喝着另外七个杠夫抬起了七舅爷的棺材,大秀打着幡,我母亲搀着她,后头跟着我的弟兄们。我父亲提着七舅爷的鸟笼子,笼子上蒙着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问谁的殡,旁人告诉说是钮七爷,钮青雨的爸爸。路人说,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齐化门一帮吹鼓手也走进队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来。

队伍越走越长。途中路过铺子,有的铺子端出桌子,在棺材头里横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爷。

七舅爷的殡葬队伍光彩而辉煌。

在坟地,我父亲一边往坑里扔土一边说,牧斋,您跟青雨就着伴儿,踏踏实实儿地走吧,到那边照旧养您的鸟,玩您的蝈蝈,吃您的海鲜打卤面,您这一辈子活得洒脱,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实人就应该活成您这样,您是上天的仙儿。跟您比,我们是俗人,是让日子压得喘不上气儿的俗人,没出息……所幸的是这辈子交了您这么个朋友,给我们的灰日子衬出了点儿颜色,我想着您,想着青雨,将来咱们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遥津》,我还给您拉弦儿……牧斋,我把您的鸟放了,让它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吧!

父亲掀开遮布,打开鸟笼,将那些麻雀们放了。

风起了。

满树林的麻雀突然叽叽喳喳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