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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亲赶忙迎出来,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表姐夫、表姐,我阿玛殁了!

父亲问青雨在哪儿?大秀说,我找不着他,眼下我们屋里外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得装殓我阿玛……

母亲不住地擦眼泪,让大秀别着急。

对待七舅爷的发送,我父亲显得有些吝啬,只给买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没其他。这主要是因为有个青雨搁在那里,七舅爷是有儿女的人,人殁了,直系血亲不出头,别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位于东郊钮家的坟地变成了黄金蝈蝈,七舅爷真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也有上赶着往上扑的,就是我们家老五了。

七舅爷的丧事老五是必定要出头的,他跟七舅爷一样,也是性情中人,他崇敬七舅爷是个善良本分的好人,是人生难得的知音,就凭这,七舅爷的事他就不能撒手。老五在社会上的朋友三教九流,那时他和我们这个家是彻底决裂了,他活着的目的之一就是打击我的父亲,跟他的同学王利民一样,两个留学回国儿子的目的就是跟他们的父亲作对,这是父亲和王国甫每回见面必谈的话题,他们闹不明白,他们留过学的儿子,为什么都成了天下最不孝的儿子。

老五为七舅爷丧事做的第一步是棺外套椁,他嫌父亲送的那个薄皮棺材丢人,说堂堂一个教授,竟然拿这样的棺材糊弄人,愧对了这位在他跟前唱了一辈子《逍遥津》的朋友。他向众人预言,七舅爷一走,叶瑞袚将再无知己,这原因都是他的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老五出钱,在日坛东边买了半分地,紧靠着东狱庙南边的义地,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迭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老五说七舅爷洒脱利落了一辈子,与人为善了一辈子,到了不能进滥葬岗子。

地也有了,带椁的棺材也睡了,按说七舅爷可以踏踏实实地入土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孝子必须打幡,女儿必须哭丧,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他得体体面面地走。

问题是上哪儿找七舅爷的儿子去?他已经几个月没回家了。

老五坚持要找到钮青雨,在人生这样一个重要时刻,七舅爷的儿子不能缺席!

老五的朋友赫鸿轩对老五有看法,赫鸿轩说,亲戚朋友的忙帮到一定份儿上要适可而止,不能大包大揽,钮家的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别人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

老五说,你不管,我不管,都不管,让大秀一个弱女子找谁去?

赫鸿轩说,七舅爷可是汉奸的爸爸。

老五说,汉奸的爸爸不是汉奸!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都说得在理。

老五把找青雨的任务索性交给了赫鸿轩,赫鸿轩会唱曲子,梨园界的朋友熟,老五让赫鸿轩告诉青雨,他爸爸殁了,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赫鸿轩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刚从天津回来的钮青雨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赫鸿轩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钮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家去,一刻也不会耽误。赫鸿轩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管事的为难,赫鸿轩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钮七爷殁了,耽搁不得!唱曲儿的赫鸿轩嗓子很亮,传到了里面,青雨听了一嗓子,觉着好像跟家里有关,匆匆走了出来。赫鸿轩趁势将青雨拽住,把七舅爷的事情细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