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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冲过来,拽起七舅爷就拉进大门,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鸟笼子,夹着鸟笼子跟在后面蹿进来。

又是一排枪。

老王埋怨七舅爷,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说,不是我们逮蛐蛐,是蛐蛐逮我们,天凉了,它愿意跟着我们。

七舅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打枪,怎么说打就打了呢?街道不就是让人走的吗,你打你的枪,我走我的路,谁碍不着谁。

那次历险,把我们家的人吓得够呛,对方是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张勋、张宗昌、冯国璋那帮军阀,日本人不讲理,想杀谁就杀谁,我们隔壁一号,冯家老爷子就给抓进去了,老爷子是袁世凯手底下的人物,应该是有脸面的,就这也给逮了,而且是从被窝里逮的。就是说,在日本人占领下的北平,哪怕你缩到没有退路的角落里,缩进被窝,也是不安全的。国没了,家也就没了,被窝当然更没了。

那天,父亲沉着脸,给了青雨好一顿训斥,表面是对着青雨,其实是说给七舅爷听的,说他们串门没时没晌,说他们拿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把日本人招进家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七舅爷陪着笑脸只是听,青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自那以后,一晃两年,七舅爷爷俩再没到我们家来过。

母亲埋怨父亲把话说得太重了,得罪了亲戚,而且是穷亲戚,在外人眼里,显得我们过于势利。父亲说就是没得罪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再进我们家,因为青雨跟北京新民会的李会长打得火热,李会长是什么人,李会长是北京头号大汉奸,跟汉奸打连连,将来有说不清的时候!

母亲惋惜地说,这个青雨,他怎么和汉奸裹到一块儿去了呢?

新民会是日本参谋部和日本特务机关仿效东北溥仪的伪满协和会成立的汉奸文化组织,所谓的“新民”,是让中国人从思想观念,组织秩序,全换成日本模式,成为将日本人视为亲爸爸的新国民。北京新民会的顶头上司是“首都指导部”,受日本华北驻屯军领导,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机构。新民会提倡“中日提携,共存共荣”,表面温文尔雅,其实没干什么好事,那时候一提谁是新民会的,老百姓都远远躲着走。惹不起,躲得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雨和新民会的人打得火热,跟李会长更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

七舅爷还过着他的混沌日子,头脑已然有些糊涂了,但是对鸟和蝈蝈还是一往情深。大秀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鸟吧,七舅爷说,宁可我饿死,也不能让我的鸟饿死。你是没养过鸟,你要是养过鸟,你就懂得鸟啦,这小东西,能把人的心给化了。

大秀说,我甭养鸟,我养您就够了。

七舅爷问大秀多大了,大秀说,我多大了您还不知道吗,您还好意思问我?

大秀听见父亲噢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青雨到底还是下了海,在邢老板的班子里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喜欢,二个是解决生计,他不出头挣钱,他的父亲和姐姐就得饿死。这也是青雨爷俩近年没到我们家走动的原因,连大秀几乎也不来了,他们知道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他们很自觉地避了。汉奸不汉奸,那是政治问题,青雨对政治没兴趣,他没想那么多,他跟李会长在一块儿从来不谈政治,他们只谈京戏,李会长也爱戏,并且懂戏。

青雨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关注也引起了男人的关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青雨颇有些小得意。邢老板提醒他得稳住了自个儿,告诉他面对的是一群狼。青雨说他看得出来,这群狼喜欢他。大秀后来跟我反思青雨的过失,她认为青雨的失误在于不检点,他不该把父亲画的一把《貂婵拜月》的扇子送给李会长,致使惹出后来许多祸端。我跟大秀说,送也是祸,不送也是祸,一把扇子是借口,狼对窥测已久的猎物,再没有理由,也能找到下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