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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少寂静与深沉的柳体字,写在了景德镇的大街上。人家的评论准确极了。

关押期间,父亲的腿长了“臁疮”,溃烂流水,痛痒难耐。“臁疮”的名字我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究竟是哪个字,至今不晓,在京城的生活中也从未听过谁谁得了“臁疮”一类的话,但是我从父亲双腿那些永远不退的漆黑疤痕上,足可以想象出他当时病情的严重。

大约关了月余,一个自称姓方的连长将父亲提出茅屋,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让“滚”,其时父亲已经走不了路了,坐在江家堂前的台阶上只是发抖,他在发着高热。来接父亲的是一明,这位不离不弃的同学兼和尚为了我父亲冒着危险多方奔走游说,终于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可谓高山流水,和衷共济,真乃一生一死知交情也。方连长从一明嘴里知道了我父亲的来历,便要求父亲在离去之前为他写一幅字,一明问他写什么内容,连长说就写“升官发财”,直接又痛快。没有桌案,就铺纸在地上写,可以想象,重病的父亲,趴在地上,哆嗦着,用清峻孤傲,如圭如章的柳体,写下“升官发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2008年冬天,我来到了婺源晓起村,村里有三座江人镜建造的宅院,“荣禄第”、“进士第”、“大夫第”,都经过了现代人的修茸,变得威严整齐,排场光丽,三进二天井,三步金阶,官厅厢房,画栋雕梁,接待着往来不息的游客。我不知道父亲是趴在哪间屋的地上写字的,也找不到关押他的茅房,正如父亲所说,一切如浪花,随波而逝,远了……

最终,我父亲还是和小连见了一面,就是在婺源那个送饭老汉的家里,老汉和红军有什么瓜葛不便打听,但他找来了小连是千真万确的。小连很黑很瘦,眼睛炯炯放光,几日不见如同换了一个人。我父亲比小连更黑更瘦,靠在床上别说手势动作,连话也说不出了。小连一见我父亲就哭了,说舅舅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跟前,实在是不孝顺极了,将来回家愧对他的母亲和舅妈……我父亲还是劝小连跟他回北平,小连说他既然参加了红军就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他要跟着共产党一条道走到底,干一番揭天掀地的事业,等革命成功了,他一准回到北平跟他妈好好过日子,天天吃炸酱面。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像吴贞那样的女子北平有得是,小连若愿意他可以到艺专的女学生里去挑。小连说他也不完全是为了吴贞,他现在的目标大得很,眼光也大得很,共产国际是世界性的,地球有多大,共产国际就有多大,中国革命是共产国际的一部分,能加入其中是他的幸运。我父亲觉得小连现在离他是越来越远了,把这个正在革命热头上的外甥拉回去似乎根本不可能,便闭了眼睛再不说话。小连说他不能多待,要急着赶回去,临走从兜里掏出一封写给他母亲和奶奶的信,言明他自己要干别的事情去了,暂时不回北平,这一切跟舅舅没有关系。

总算是为父亲做了开脱,小连知道要不写这封信,他妈得把舅舅吃了。

小连要趁着夜色走了,临行拉着我父亲的手久久不愿撒开,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分手,大概就是生离死别,再无缘相见了。外面起风了,初淅沥以潇洒,渐而飒飒,风声中可以听到小连越来越重的喘息,充满亲情的此刻,彼此的心都变得细腻而柔软,父亲的手用了力,想的是外甥会最终改变主意。

门外有人咳嗽,小连抽回了手,抹了把眼泪,低声说,舅舅,我走了。

父亲挥了挥手,小连走出几步又回身俯在我父亲的耳边说,吴贞肚子里有了……

父亲说,是吗,你不能让她再上吊。

一个月后,父亲拄着拐杖能起床了,在一明的护送下离开江西,辗转向北方移动。因为战事,几次困顿道途,流离沟壑,几次出入锋镝,出生入死。沐雨栉风,奔波日夜,历时近一年,终于回到北平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