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要强的姑爸爸却养了个不要强的儿子。

解放军一进城,原本在旧政府干事的大连依旧按原职被新政府录用,一切照旧,甚至连办公桌也没换。但是大连不干了,他嫌共产党要求太严,动辄开会学习,动辄汇报思想,他没那么多思想可以汇报,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让谁管着他。以前在旧政府干事,早上九点上班,十点到岗,温暖的大办公室,明亮的大玻璃窗,茶房早早地给沏好了茶,把桌子擦抹得一尘不染,恭候着他的到岗。他的任务是誊录公文,可是这公文有时一个月也下不来一件,偶尔下来也是三言两语,十分钟就誊完了,许多闲散的时间无法打发,就看《梅花易术》,给人看手相、算命,一天到晚云里雾里地神说,反正大家都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共产党一接管,首先茶房取消了,得自己到锅炉房打开水,八点上班得准点到,在签到簿上划勾,一进办公室文件就山一样地堆在桌上了,别说《梅花易术》,就连窗户外头的梅花树他都没工夫抬头看一眼了。这哪儿成?借着上边要求他们学习打字的机会,他就把工作辞了,说闻不了打字机的机器味儿,一听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就想撒尿。说不干就不干,在家闲了两个月又觉得很无聊,首先是手头不宽裕,想听个戏,下个馆子,得跟他妈妈和姑姑要钱,从老太太们手里要钱他倒没觉着寒碜,主要是不好要,他能要出钱的唯一理由是“要处女朋友”。也的确,四十大几的大连还是光棍一个。他妈替他着急,只要是为找女朋友的事,要钱从不打绊子,但总是没有结果。问原因,他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懒求”。

大连长相不错,能耐也不小,就是嘴里没实话,哪个姑娘,哪个小寡妇也不愿意嫁个说话云遮雾罩,两脚落不到实地的爷们。

有一段时间大连常上我们家来,来了也不太有人搭理,谁都不待见他,他也不在乎,都知道他没正经事,是混饭来了,特别是我们家的厨子老王,打心眼里瞧不起大姑奶奶的这个儿子。这个大连,肉包子能吃九个,炸酱面能吃三碗,吃饱了也不走,坐在门道里跟看门老张神聊。东南西北,话题不断。

大连说他睡觉的枕头让耗子咬破了,从破窟窿里竟然掏出一张字条来,上头写着,

此枕头卖与富察氏,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将被鼠噬破,特记之。

——东坝河庞谰周

大连说字条上的日子时辰和枕头破那天一丝不差,他是姓傅的,再早是富察氏,只是不知字条上提出预言的“庞谰周”是谁,是哪个年月写的,这个庞谰周何以能有这么大的能耐,竟然能做到料事如神。老张是个好事之人,听了这话就说,那你就到东坝河找去呀,东坝河离这儿也不远,我随着四爷上坟去过好几回,一个多钟头就到了,要不我跟太太说一声,陪你去。

大连说,还用你陪,我早去过了。

老张说,找着了?

大连说,当然。

老张说,快给我说说,这事有点儿意思。

大连说,不是有点儿意思,是太有意思了。

老张赶紧给大连的茶碗续水,问大连还吃不吃包子,要吃他还可以到厨房去拿。大连说他不吃包子,老张说,不吃包子就快说,庞谰周到底是谁?

大连说庞谰周是东坝河小猪店人士,三百年前就死了。老张说,这么说,这个三百年前的人早就预料到这个枕头三百年后归你枕着?

大连说,要不怎么是高人呢,人家是入了“理”的。

老张问入什么“理”,是不是白莲教?大连说白莲教早过时了,人家信的是真理,信了真理,上三百年下三百年,六百年的事情没有不知道的。

老张说,可惜没让庞谰周给我算算什么时候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