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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们的遗体由国家统一安葬了,三姐没有跟她的同志一起埋在烈士陵园,而是被父母提出,埋在了自家的坟地里,小小的一个土堆,连墓碑也没有。叶家的坟地在北京东坝河太阳宫附近,小时候跟着父亲去上坟,出了东直门要走很远的路,我们在东直门门脸驴窝子雇头驴,我和父亲骑,哥姐们在后头跟着,热热闹闹一大帮,不像上坟像春游。叶家的坟地是传统的满族样式,当中是老祖,两边八字排开,依次是他的儿孙,绝对的长幼有序,哪个后死,他的穴位便给空着,从排行来说一点不会乱。“八”字的两头排满了就往中间埋,叫做“怀抱孙”,好像老祖用他的子孙们组成的两条大胳膊把后代牢牢地拥入怀抱中。私家的坟地是不立碑的,立碑的是滥葬岗,怕找不到才立,自家的坟地都是立在后代的心里的,一个一个,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永不会错。清明上坟那天我不知磕了多少头,一条新上身的夹裤,膝盖磕成了两块厚厚的泥片,铠甲一样地坠在腿上。最高最大的冢前头有石头桌子,两边跪着两只石头羊,还有石头的马,从家里带来的祭品在石头桌上摆了,都是好吃的东西。天福号的酱肘子, 稻香村的萨其玛,厨子老王给做的各样精致卤品,胡同口老刘打的芝麻烧饼和通州大顺斋的糖火烧,摆在石头桌子上香阵冲天,甭说我们的老祖在里头躺不住,就是站在外头的我们也光想着吃食想不起祖宗了。奠酒之后烧一大堆纸,纸钱中有黄表、纸金锞子、大量黄白纸钱,最有意思的是还有我们各人值得给祖宗看的文字,其中包括我的作业本和考试卷子,满分也烧,不及格也烧,这是父亲的别出心裁,他要让祖宗们随时掌握后代们的工作、学业情况。把对子女的教育交给祖宗,是父亲很不负责任的表现,想他这一生,负责任的事情还真没有。在老祖坟前表现完了,对其它的坟冢就只磕头不烧纸了,我问为什么不给其它的祖宗送吃的和钱,父亲说,都是一家人,老祖有了,他们自然也就有了。我发现,这些头只有我磕得最认真,连同父亲在内,大家磕得都很草率,很心不在焉,他们好像随时等待着什么,窥探着什么。给圈子内最后一个土堆礚完头,我才知道此行的目的才真正开始,此时的父亲会像一个大孩子一样,喊叫着率先奔向祖先的供桌,他的身后紧跟着我的哥哥姐姐们,包括帮看坟的老刘和他的儿子们也绝不落后,什么内外有别,长幼有序,全不在计较之列,一群人瞬息将桌子上的美食哄抢殆尽,全不顾失态于祖宗跟前,跌份于光天化日之下,上坟不过是个借口,欢乐的野餐才是真心。我人小,挤不进去,只从老七的手里分到半块枣儿糕,气得哇哇大哭,没人理你,大家自顾自地吃。太阳已过正午,众人收拾东西回家,走到地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堆前,父亲对我说,这是你姐姐,不用磕了,给添把土罢。

大概父亲的心里有点不受用,所以说话的声音很轻,还有点儿哑,只有离他最近的我和老七听到了,我和老七用铁锹往那个微不足道的土堆上堆土。老三用他的136相机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事后我才知道,那个小土堆就是三姐的坟。三姐的坟,埋在地边上,没有进入那个大“八”字的序列,远远地离开叶家的祖宗们,很是孤单寂寞,我觉得三姐很可怜,将半块枣儿糕摆在她的坟前头。老二说我摆错了地方,应该摆在西南边,那样三姐才看得到。原来这位姐姐不像我的那些正南正北的祖宗们一样,她是头朝东北脚朝西南,斜葬在叶家之外的。我回来问母亲,母亲说,三姐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姑娘死后是不能埋在正穴上的,按礼说,她应该埋在婆家的坟地里,她既然没有婆家,就只好靠边了。“文革”我烧毁叶家家谱时,见到我们家那本裱着黄绫子的折页里,没有三姐,当然也没有我,最后一次续家谱时,三姐还没有出生,就更甭说我了。老三信手照的那张照片至今我还留着,朔风野大的旷野,我围着花头巾和老七在往地上扬土,我们的锹下,根本没有什么“小土堆”。我们的父亲,一个瘦高的白胡子老头,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们的身后,看着他的孩子们,死了的和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