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5页)

老纪着急地喊,天上的兔子也未必不吃草!

王国甫说,一切以帖子为准,不是我们骗婚,是你们愿意,昨天连嫁妆都过去了,现在轿子到了门口,岂有变卦的道理。

大秀一时语塞,将目光转向她的爸爸。七舅爷说这事他来处理,说着进了屋。舅爷对母亲和大秀说,他也忽略了两只兔子的差异,光想着外甥女一生的荣华富贵,想着姑爷的品位学识,没承想闹出了这么件事,掰开了说是咱们理亏,谁让咱们当时没仔细看帖就把礼收了呢。母亲抽泣着说,我不识字,锡元他干什么去了?

七舅爷说,你指望那位爷替你把关?姥姥!他连自个儿的关全把不了。这回还不是托刘状元的关系,在巡警上给他找了个事由,好让他自食其力,你不嫁,他永远长不大。

母亲低了头不说话了,开脸婆子借机将线在母亲脸上拉过,七舅爷捡起地上的衣裳往母亲身上一扔,转身出去,对院里的吹鼓手吩咐,《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是新娘上轿的信号,院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七舅爷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美美地喝了一碗茶。

母亲在轿子里哇哇地哭,从吉市口哭进了朝阳门,大秀在轿外头抹眼泪,不像送亲像送殡。

老纪跟着轿子走了一程,走到市场北口,停住了,眼巴巴地看着花轿往西拐了。

我的舅舅陈锡元把着轿杆,压着步子,努力使轿子走得平稳,这本应该是新娘兄长所为,母亲没有兄长,只好让小兄弟代劳了。没有人把轿杆,轿夫们会将轿子弄得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因为这是轿夫们卖弄和露一手的时刻,这不光是为自己的铺子争光,创牌子,也是向本家讨赏的条件。

双方都没有老家儿,父亲母亲的婚礼就在“六国饭店”举行,我舅舅提出要“西式”,所以作为新郎的我的父亲和伴郎王国甫便分别穿上了黑色燕尾大礼服,雪白衬衣,硬领,系黑领花,戴白手套,把高礼帽在手里托着,不戴。两个人在人众中如同傀儡,彼此看着都想乐,只是忍着。媒人的身份太显赫,装扮却很普通,仍旧是那身春绸大褂。众人都称赞刘状元这个媒做得好,才子配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双。媒人说,“权当作氤氲使巧撮合”罢了,是四爷走了桃花运……

好一个“巧撮合”,母亲不知道,更巧的还在后面。

母亲那天实在称不上“佳人”,红肿的眼泡,皱褶的衣裙,冷漠的面容,让所有的来宾大跌眼镜。母亲看着应酬中的“蟾宫之兔”,恨不得变做猎狗,扑过去咬一口。回身再寻找“巧撮合”的媒人,早早地不见了踪影,撤了。

回到戏楼胡同的婆家,已经到了下午,父亲让前房的子女们出来跟新母亲见了,儿子女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那长子,年龄已近乎和母亲相当,母亲糊涂了,自己不认字却是识数的,怎的呼呼啦啦出来一群?

母亲对她的洞房花烛夜是这样描述的,她张嘴咬了父亲,因为父亲告诉母亲,偏院还住着一位夫人。母亲几乎要晕过去了,此时的母亲已经手脚冰凉,欲哭无泪,她只是要求见见刘春霖,要当面问个清楚,这媒是怎么保的。父亲说刘春霖的话没错,他头房的夫人瓜尔佳氏的确过世十几年了,留下四个子女;偏院的张氏妻子也有几个孩子……

母亲照着父亲的胳膊就是一口,那一口咬得确是狠,没有夹袄隔着,得掉下一块肉。母亲在新婚之夜的闹腾使得夫妇合卺的仪式无法进行到底,南营房出来的女子,骨子里的刚烈在此时迸发出来,让我的父亲无法招架。连夜逃窜。

母亲最终的屈服是一年以后,要不也不会有我的两个姐姐和我。刘春霖以后再也没进过我们家的门。舅舅说他是躲了,刘春霖确是躲了,他的同科进士王揖唐邀他出来一块儿做事,他不干,躲到天津去了。王揖唐是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是给日本人干事的汉奸,堂堂状元岂能同他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