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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我母亲死活不肯换衣裳,摔了叶家定礼送来的银盾,被摔过的那个银盾我后来在舅舅家见过,不是真银,连收破烂的都不要,原本是在玻璃罩子里的一个银质造型,上面刻着“百年好和”的吉祥话儿,硬是让母亲给摔得扭曲不堪,难以入目。从破烂的银盾看,我相信舅舅的说法,母亲的婚事绝不像她自己叙述得那样完满,临上轿的母亲内心也并非得意和幸福。

那天,母亲非让她兄弟跟媒人讨个说法,否则不上轿。一道门帘,里面闹翻了天,外面冷得找不着话。

听着屋里叮咣乱响,王国甫不动声色,一切彷佛已在预料之中。倒是七舅爷有点儿绷不住说,女孩儿,没出过门,临走总得使点儿小性儿不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王国甫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七舅爷让舅舅到里屋催,舅舅进屋,看母亲还是蓬头垢面,连新媳妇必走的仪式“开脸”也没做。按规矩,姑娘上轿前要用丝线将脸上的汗毛,额前的碎发绞去,以一张光鲜明亮的脸应对众人,表明此女子已经是妇人不是姑娘了。母亲站在炕上正和来帮忙的女人们对峙,开脸的婆子拿着一根线哪里逮得着躁动的母亲,任谁劝也不行,母亲说她不嫁了!

舅舅窝囊地站在炕沿下头,一句话说不出,一切全是他的错,此时此刻他哪里抬得起头。母亲问他不在外头跟叶家论理,跑进来干什么。他说人家在催,母亲呸了一口,抄起上轿要抱的瓶儿朝他砸过去,舅舅一闪,瓶子摔在墙上,碎了,五色粮食流了一地。

上轿的新娘怀里要抱个装了五色粮食的瓷瓶,以示平安富裕,这是北京的习俗,母亲的瓶子被她自己摔了,让众人很抓瞎,就有了后来老纪包了一包开花豆塞进轿子的插曲,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见屋里的“戏”愈演愈烈,老纪赶紧将屋门关了,让院里的吹鼓手们演奏《炒麻豆腐——大咕嘟》,立刻唢呐笙笛停止,只剩下鼓、镲的声响,鼓不是在敲,是在揉,镲不是在击,是在磨,咕嘟咕嘟,真如同锅里咕嘟的麻豆腐。这一手吹鼓手们都会,他们知道这是在给新媳妇拖延时间,主家为这个是要给赏的,“麻豆腐”炒得时候越长,赏钱越多。

一个《炒麻豆腐》把王国甫炒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急不得,恼不得,只得随着“炒麻豆腐”的节奏在院里踱步,一步一步正好踏在鼓点上,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竟让他着了魔一般,停不下来了,这是吹鼓手们故意戏弄迎亲的老爷,如果给赏钱便罢了,不给就没完没了地“咕嘟”着。吹鼓手们两头拿钱。王国甫哪儿知道这个,在中国,在外洋,纵横南北东西,任何场面他没有打理不下来的,却栽在朝阳门外南营房一帮人的手里,其窝囊程度不亚于我舅舅。

好不容易“麻豆腐”完了,老纪又提出演奏《屎壳郎爬竹竿——节节高》。王国甫不知“屎壳郎”还会玩出什么花样,站起身高声说道,该走了!

这时门帘一挑,大秀走出来,大秀冷冷地说,有件事情得让叶家说清楚,提亲的时候媒人说姑爷是“山林之兔”,怎么放定的时候竟然成了“蟾宫之兔”,这不明摆着坑我们吗?

七舅爷说,有这样的事?

大秀拿出庚帖说,上头写得明明白白。

王国甫冷笑一声说,帖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明明白白,既然都明白了,怎能说坑?

大秀说,媒人说的可不是这样,明明说的是“山林之兔”,我们有人为证。大秀说着将我舅舅推过来说,你告诉他们,刘春霖是怎么说的?

舅舅的见不得世面就在这个时候充分表现出来了,他紧张得浑身哆嗦,他的这个毛病也遗传到我身上,我紧张了也爱哆嗦,止也止不住。舅舅不惟身上哆嗦,嘴也哆嗦,只说“林子的兔……兔……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