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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七舅爷共同的朋友是刘春霖,刘春霖在性情上跟两位“子弟”不同,比较务实,不说不靠谱的话,在行为上也比“子弟”们严谨。这大约与他直隶石宝村的生长环境和状元及第的出身有关系,父亲和七舅爷请他“东兴楼”赴宴,他注定要问清楚“两位带钱了没有”才进门。表面上都是父亲在“请”,其实他一回也没掏过钱,无论到哪儿,商家一看刘状元来了,笔墨纸砚早在后头偷偷备好了,吃完饭不写幅字断然是出不了门的,而状元那幅字,价值不菲,值几十顿“盛宴”。就是在今天,香港拍卖刘春霖的一副四扇屏,也拍到了220万港币。刘春霖的字之所以在社会上流传甚广,是他面子软,不好意思拒绝求家,还没有像现代人一样学会说“不”。社会上一致认可刘春霖的字,有“大字学颜(真卿),小字学刘(春霖)”的说法,更有“楷法冠当也,后学宗之”的美誉。有传说,慈禧在点状元的时候就是看上了刘春霖答卷上的一笔好字,舒朗清秀,爱不释手,钦点甲辰恩科一甲一名状元。当了状元的刘春霖后来给老佛爷着实写了不少字,在故宫游览,时时能看到状元的墨迹。也有人说,刘春霖的状元是“捡”来的,是沾了名字的光,他只是进入了前十名,头名叫谭延闿,老佛爷马上想到了闹变法的谭嗣同,扔一边了。排谭延闿后头的是朱汝珍,广东人,老佛爷反感广东人,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全来自广东,自然不能当选。临到了刘春霖,时值当年大旱,老佛爷一看,高兴了,春风化雨,普降甘霖,乃大吉之兆,御笔点朱,刘春霖就当了状元。我后来跟父亲谈起过这事,那是父亲将刘春霖的一幅字送给我的时候,父亲说所谓“春风化雨”都是以讹传讹,卷子的名号都是封着的,说沾了字的光尚有可能,沾了名的光不可信。在刘春霖当上状元的第二年,清代废除科举考试,中国从此再无状元,自隋代以来浩浩荡荡的科考大军,在清光绪二十九年划上了句号,中国产生的592名状元中,刘春霖是最后一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第一人中最后人”。1907年刘春霖和几名同科进士及朝廷认为有培养前途的满清子弟,被送到日本留学,父亲和刘春霖同船而往,在横滨登陆,刘春霖进的是东京政法大学,法律学科,我父亲进的是东京帝国大学,古典讲习学科。他们那一船留学生,后来成为名人的有很多,著名的有汉奸王揖唐,企业家王国甫,政治家沈钧儒……推算年龄,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也不到三十岁,而我父亲和王国甫这些没有功名的子弟们,还只能称作青年。

我父亲学的是文科,又喜好书画,就在东京和刘春霖走得很近,对刘师兄的书法近乎到了痴迷程度,将师兄的各类“习作”搜罗不少。我后来有幸得到的墨宝当属这一类,那是一副四尺联,“樱花和烟暖,富士带月寒”,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有孕待产,丈夫不知从哪儿将这幅对联寻出,挂在简陋的斗室中,说时时看着状元的字,对未出世的孩子是一种太难得的胎教。就天天看,有时还临摹。儿子生下来了,对什么都有兴趣就是对学习没兴趣,招猫逗狗、逃学早恋、说瞎话、不及格,哪里有状元的半点风度,一笔字写得歪扭如狗爬,中学毕业了竟然背不出一首完整的唐诗!最让人糟心的是还是个网虫,不止一次让我揪着耳朵从网吧里轰轰烈烈地拽出来,压根跟刘状元的书法胎教没一点儿关系。

这是题外话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我的父母,我儿子的姥爷姥姥。

我父亲从日本回国后赋闲在家,他的“古典文化学科”专业只能钻故纸堆,没有别的用处。不久,他的师兄刘春霖在北京创办了直隶书局和群玉山房,我父亲将自己所长投入其中,又帮着王国甫办工厂,最终在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教美术,也算是有了归宿。和我母亲的认识,就是他在北平大学的时候。至于后来父亲在徐悲鸿办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当教授,那是抗战胜利以后,1946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