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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舅舅谈了安置父母骨灰的事情,老北京的风俗,这样的事情必须舅舅来做主,没有舅舅的首肯一切都不算数。明知道跟糊涂的老舅舅说了也是白搭,可是我不能不说。果然,舅舅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没言语,大约是没听明白。末了他说,我不搬,他们在墙上防狼一样划满了白圈,只能是吓唬狼,吓不着我。

老纪也说不搬,他要和我舅舅摽着,一块为保卫南营房而战斗。

我说我说的不是拆迁,是我父母骨灰的安置,现在老两口的骨灰还在家里放着,总不是长久之计。舅舅这才问骨灰要安置在哪儿?我说西山,舅舅说西山不好,最好安置在东大桥南边的芳草地,那儿是专门埋人的地方,离南营房也近,说我母亲什么时候想家了什么时候就能回来看看。老纪说,芳草地如今早已不是坟地,成了学校了,再说,那过去的滥葬岗子也不是盘儿该去的地方,盘儿是有身份的人了。

他们说的“盘儿”,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小名叫“盘儿”,这是她临终的前一天晚上告诉我的。

舅舅说,我姐姐嫁到你们家就是扔了,她再不是我姐姐了。

老纪说,西山风景好,有山有水,盘儿歇在那样的地方,不亏。

我给老纪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过去,老纪穿着光板军棉袄,身上满是油渍和饭汤,酒糟鼻,老年斑,一双烂眼圈,一肩头皮屑,属于典型的糟老头子系列。老纪并没接那酒杯,却抓过我的手,用那皴裂的糙得像锉一样的掌心小心地摩挲着,一股强烈的油腻味儿直冲我的鼻孔。老纪说我的手像母亲,修长细腻,绵软无骨,于是,烂红的眼圈变得更加红润,如同沾了露水的桃花,闪烁在下午的阳光中。我有些别扭,按说老纪是长辈了,长辈的老纪这样做是对晚辈的亲切和疼爱,别说摸手,就是摸脸我也说不出什么,可这会儿却总觉得腻歪。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

老纪说,刘状元的媒做得好,我早就说过,盘儿命中注定要遇着贵人,人家该着走出去,活在南营房,生生儿就把她沤坏了。她走的时候,我往轿子里塞了五斤炸开花豆,搁在她脚旁边,给她压轿。

舅舅说,人家正儿八经压轿是用银子的,哪儿有压开花豆的。

老纪说,我不是没银子嘛。再说了,压轿的银子也不该我出哇,那是你的事儿,我算老几!

两个老头开始抬杠,老纪说状元刘春霖来南营房放定,连警察都出动了,害得刘状元是随着彩礼挑子一步一步走进胡同的,汽车根本开不进来,满街的人都是看状元的。舅舅让老纪再不要提什么“状元”,说没有“状元”就没有他“文革”两年的牛棚和九次半的批斗会,单位人都说他没心眼,其实一回回的批斗他都在小本上记着呢,谁也跑不了,有他算账的时候。

我知道,舅舅那个“变天账”总共写了没有三页,还是他二年级孙子代笔的,其实大部分是交代,交代他在警察署当巡警的事。内中没有别人,写的全是他自己。“清理阶级队伍”一结束,本子就被他的儿子烧了,儿子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爸爸当过旧社会的警察。老纪说,刘状元不介绍你去当警察,盘儿也嫁不出去,生生地把盘儿拖在家里当老姑娘,还是人家状元看得准,不把你推出去就没你姐姐的前途,状元的这步棋走得高妙,非常人能比,大凡状元都是被魁星点过的,魁星点斗,状元是天上的星宿,不是一般凡人。

舅舅和老纪谈论刘状元,却绝口不谈我的父亲,其实父亲的名声不比状元小,父亲是皇上的亲戚,有着“镇国将军”从一品的头衔,论和舅舅的关系,应该比状元更近,状元不过是个媒人,而我父亲则确确凿凿是南营房的女婿。刘状元在日本将投降的时候去世了,我的父亲却是活到了解放以后,还当了政协委员。舅舅和父亲的关系十分微妙,每回去舅舅家,我进门后舅舅都要往外看,看我后头是不是还跟着父亲,可每回都很失望。舅舅在我跟前肆无忌惮地说着父亲的坏话,他说父亲势利刻薄、狡诈不仁,是个小人,这样的人物是不得好死的。然而我却没听到过父亲说舅舅的坏话,自然也没谈论过南营房的街坊们,看得起也罢,看不起也罢,自母亲过门以后,父亲从未到过母亲的娘家,这倒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