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夫妻轮得上状元做媒的不多,且不说状元本就稀少,难得的是这稀少的人群还与人说媒,这当然就更微乎其微了。传统京剧《状元媒》是状元给人做媒的一例,说的是宋朝柴郡主跟随皇叔去狩猎,被番邦掠走,多亏杨六郎奋战群敌,救郡主得以生还。柴郡主以珍珠衫赠杨六郎,以示爱意。回銮后,救郡主的功劳被叫做傅丁奎的小将窃取,皇上主婚,将郡主许与傅丁奎,柴郡主不得已托新科状元吕蒙正从中周旋做媒,说服皇上,最终如愿以偿。

《状元媒》是戏,是杜撰的故事,而现实生活中,我父母的婚姻却真正是由状元做的媒,在北京的南营房曾传为一段佳话。“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本不相知的父母,由状元做媒,走到了一起,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他们相携着经历了叶家的日月,走向了平常,走向了衰败,走向了人生的终点,淡出了后辈人的视线,化做了清风,了无痕迹。

在北京城内留下了“状元媒”的故事。

提及母亲,我不能不说说北京朝阳门外的南营房,南营房四甲57号,是母亲的娘家,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居民小区,与北京众多小区如出一辙地相似,如出一辙地陌生,那些低矮的灰瓦房没了,成为了记忆;那些熟识的老街坊们也散了,无处查找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回过那里,去看望意识已不甚清晰的舅舅,尽管那时母亲已经故去十几年,南营房的街坊们见了我还在盛赞母亲的婚姻,怀念从这里走出去的母亲,谈论着状元媒人刘春霖。

记得我最后到南营房的时候是个温暖的冬日,舅舅陈锡元和他的朋友老纪正坐在小炕桌前喝酒,下酒的是老纪带来的一包“怪味胡豆”,胡豆来自老纪儿子从四川出差回来的奉献,在北京是一种新兴食品。俩老头喝得都有些高了,情绪有些不稳定,被某些悲壮的气氛包围着,引得炕上的黄猫也张牙舞爪地有些亢奋。我进门的时候,两人都是眼泪汪汪的。

舅舅一见面就告诉我,南营房被划入了拆迁范围,开春这儿就将变成一片平地,陈列在朝阳门外几百年的南营房将不复存在,将变做一片大楼。舅舅在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喉咙里压着痰,很简单的事半天才说清楚。屋内的生铁炉子泛出煤烟的气息,有点儿呛人,南窗污浊的玻璃闪烁着历史的辰光,不是没有擦拭,是压根就擦不出模样来了。推溯玻璃的历史,年龄肯定比我要大,母亲在做姑娘的时候曾经将它们擦拭得晶亮,一尘不染。现在两个苍老的人,在脏污的玻璃跟前,抿着没牙的嘴在吃豆,伴随着胡豆的还有一包用黄糙纸包着的豆制品——素鸡。低劣的白薯干酒,从钉了铜锔子的小酒壶里源源倒出,两个质地、样式不同的酒盅,老旧的图案,在酒的洇润下显得有些生动。红漆的炕桌积满了油腻,难寻本来面目,墙上挂着两年前的盆景挂历,页面停留在夏日的八月。空气中漂浮着尘埃,铁壶里冒着热气……这就是南营房,我母亲的娘家。

我安慰舅舅说,拆了旧的可以住新的,新楼房有暖气,有卫生间,清新亮堂。

舅舅喃喃地说,新缸哪有旧缸腌菜香……

舅舅念叨的是清末街头小戏《锔大缸》里的戏词,说的是走街串巷的锔大缸的匠人跟胡同大姐调情,唱“砸了你的旧缸换新缸”,大姐接下来唱“新缸哪有旧缸腌菜香”。

老纪将一颗怪味胡豆搁在嘴里,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说不出一句话。炸了一辈子开花豆的他,很难将怪味胡豆一语说清,说不清怪味胡豆就如同说不清他眼前的日子,说不清他那些穿喇叭裤,戴蛤蟆镜的儿女们,他的儿女们先后都从各自的单位出来了,老纪到底也没搞清他们扔了铁饭碗,究竟要从事什么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