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池傩(第2/4页)

小学校长告诉道士,学校正在普及科学知识,这种迷信活动有可能干扰孩子们的正常课程。

跟在校长后面的学生一起呼应,抵拒招魂。那个时期道士本来就已经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一看这个阵势也就唯唯诺诺地离开了。

这就引起了做法事的那家和邻里乡亲的不满,认为不管什么理由,阻断人家的丧葬仪式很不应该。那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几乎有小学生的家庭都发生了两代间的争论。父亲拍着筷子追打孩子,孩子流着眼泪逃出门外,三五成群地躲进草垛后面,记着校长和老师的嘱咐,饿着肚子对抗迷信。

月亮上来了,夜风正紧,孩子们抬头看看,抱紧双肩,心中比夜空还要明净:校长说了,这是月球,正围着地球在转;风,空气对流而成。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笑,出发前听到一个消息:今天要去看的贵池傩祭仪式,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要归功于一位小学校长。

也是小学校长!

我静下心来,闭目细想,把我们的小学校长与他合成一体。我仿佛看见,这位老人在劝阻了许多次招魂法事,讲述了无数遍自然、地理课程之后,终于皱起眉头品味起身边的土地来。

接连的灾祸,犟韧的风俗,不变的人伦,重复的悲欢,单纯的祈愿,循环的时序,使他一次次拿起又一次次放下那些古今书籍,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他慢吞吞地从课本下面抽出几张白纸,走出门外,开始记录农民的田歌、俗谚。

最后,犹豫再三,他敲响了早已改行的道士家的木门。

他坐在道士身边听了又听,又花费多年时间去访问各色各样的老人。终于,有一天,他迟迟疑疑地走进了政府机关的大门,对他以前的学生、今天的官员申述一条条理由,要求保存傩文明。这种申述十分艰难,直到国外的文化考察者的不断来访,直到国内著名学者也来挨家挨户地打听,他的理由才被大体澄清。

于是,我也终于听到了有关傩的公开音信。

单调的皮筒鼓响起来了。

山村不大,村民们全朝鼓声拥去。那是一个陈旧的祠堂,灰褐色的梁柱上贴着驱疫祈福的条幅。正面有一高台,傩戏演出已经开场。

开始是傩舞,一小段一小段的。这是在请诸方神灵。请来的神当然也是人扮的,戴着面具,踏着锣鼓声舞蹈一回,算是与这个村结下了交情。神灵中有观音、魁星、财神、判官,也有关公。村民们在台下一一辨认妥当,看到一年中该指靠的几位都来了,心中便觉安定。

接下来,演出一段《打赤鸟》,赤鸟象征着天灾。又来一段《关公斩妖》,这里的妖有着极广泛的含义。其中有一个妖竟被迫跳下台来,冲出祠堂。观看的村民哄然起身,也一起冲出祠堂紧追不舍。

一直追到村口,那里早有人燃起野烧,点响一串鞭炮,终于把妖魔逐出村外。

村民们拊掌而笑,又闹哄哄地拥回祠堂,继续观看。

如此来回折腾一番,演出场地已延伸到整个村子,所有的村民都已裹卷其间,仿佛整个村子都在齐心协力地驱妖。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鞭炮一次次蹿向夜空。在村民们心间,小小的舞台只是点了一下由头,全部祭仪铺展得很大。他们在祭天地、日月、山川、祖宗,空间和时间都非常广阔,祠堂的围墙形同虚设。

接下来是演几段大戏。有的注重舞,有的注重唱。舞姿笨拙而简陋,让人想到远古。由于头戴面具,唱出的声音低哑不清,也像从几百年前传来。

有一个重头唱段,由傩班的领班亲自完成。这是一位瘦小的老者,毫不化装,也无面具,只穿今日农民的寻常衣衫,在浑身披挂的演者们中间安稳坐下,戴上老花眼镜,一手拿一只茶杯,一手翻开一个绵纸唱本,咿咿呀呀唱将起来。全台演员依据他的唱词而动作,极似木偶。这种演法,虽然粗陋却也自由至极,很有可能遭到现代戏剧家嘲笑,而它也在不露声色地嘲笑着现代戏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