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鲁迅

孔乙己在鲁镇站着喝酒的时候,阿Q正乘着夜色,悄然离开未庄。华老栓的孩子躺在床上,等待包治百病的人血馒头,而祥林嫂呢,她反复向人诉说她的孩子。魏连殳那时也许默不作声地靠在屋里的角落,连大良、二良都不大吃他的东西了。子君终于离开了她的梦,随父亲回家。他们都在中国,在各自的命里挣扎,然而他们都死了。

鲁迅的小说,透着一股狠劲。孔乙己是个落魄的文人,阿Q呢,不过是个无产的混混。要说有多坏,他们哪里谈得上?然而鲁迅没有给他们生路。鲁迅一笔笔地,写出他们的绝路来。有种写实主义的电影,拍出来的黑帮片,打打杀杀的很逼真。有时正因为太暴力了,要被禁掉。而对我而言,鲁迅比他们还要狠。鲁迅刻画出了孔乙己们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到今天,我们也不陌生。祥林嫂进城来,还是只有帮人干活,现在称之为做家政了。考不上大学的文科生,家里又没有背景的,混几年,做写手也好干活也好,成个什么样呢?那就很像孔乙己。这样的生活,鲁迅说,是要死人的。

中学时候学《祝福》,体会不到什么,单觉得这样一个女人,命苦而已。前段日子再看,竟看不下去。一直想,鲁迅怎么下得了手?鲁迅的叙述很稳定,描述得逼真,笔笔都实在。这样他的声音就非常坚决:这样的生活,是要死人的。

鲁迅的狠劲带着对世事人心的洞察。《药》里的华老栓要去买人血馒头给儿子治病。血是谁的?是夏瑜的。夏瑜为什么流血?为了华老栓们。而华老栓倾尽自己半生积蓄,要吃他的血。这样的残酷,这样的生死,鲁迅交代得很平实。革命要流血,病急乱投医。想开了,无非如此。这两件事如何纠缠,这样的纠缠再如何深刻,也无非是革命要流血,病急乱投医。鲁迅想通了,然而他放不下。他放不下夏瑜的死,也放不下艰难无望的华老栓。华老栓只有这样一个儿子,要死了,如同《明天》中单四的嫂子,为了救儿子的命,他有什么办法,又有什么错?鲁迅带着对华老栓这样的同情进入小说。《药》的开头开得非常可怜。华老栓哆哆嗦嗦地去买药。他的希望,全在这人血馒头上。这样的开头同样也很狠,它不动声色却全然没给华老栓一点希望。鲁迅什么都清楚,然而他有同情在。我体味到这一点的时候非常震动。我想,鲁迅和华老栓们是在一起的,与阿Q们,魏连殳们都是在一起的。他们的命,他们的苦,鲁迅都能体味。那些说鲁迅冷漠的人,我想,他们应该再读读鲁迅。

有一回,我和一个朋友聊起鲁迅。他提到鲁迅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感。感同身受这四个字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鲁迅的细致、善良、关怀,都体现在这样一种平实的体贴中。能体验到别人的苦,这是一个做人的道理。柔石死的时候,鲁迅说,谁知道他呢?谁又知道柔石母亲的痛苦呢?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这样的痛苦非常具体,非常真实,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这样的柔弱心肠。鲁迅看到的,不是别人的苦难和死亡,不是与他无关的苦难和死亡,不是他可以为之咏叹为之歌哭的苦难和死亡,而是纠缠着他的心、折磨着他、让他甚至想要忘却的苦难和死亡。鲁迅写下了孔乙己们,我想,柔石们正是孔乙己们的背景。他们都死了,鲁迅写下了中国人的挣扎,没有光明的挣扎,也写下了他自己。

我理解的鲁迅,是这样的不留情面,又是这样的感同身受。好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动荡中忽然静下来,想起这样的鲁迅,会有一种奇特的平静。鲁迅说,我一个都不宽恕。鲁迅也说过,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是什么境界呢?我每每觉得这不是人间的境界。这里没有俗气,甚至连烟火气也没有。佛家说修罗福报大,有神通,能现佛相,然而憎心重。鲁迅如此爱憎分明。我不知这是不是修罗境界。一年年这样活过来,我也亲见了一些别离、坎坷和痛苦。说不上有多么了不起,却是真实的,有时也确实让人难有生活的勇气。上天有好生之德。所幸我们都一年年这样活过来。亲见自己或别人的艰难时,我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鲁迅,想起他的判断、他的小说、他的语气。他写下了中国人的卑微和艰难。中国是这样的中国。街头斗殴,小偷示众,哪里围的,不是看客?有童心和理想的魏连殳,到今天,怕是更加难以生存。在今天,或许他对孩子的梦想会更早破灭。大良和二良,今天不是上网玩游戏,就是写作业,很快便会世故起来,哪会给魏连殳做梦的机会?魏连殳心里是有仇恨的。他在躬行先前所反对的一切时,是在报复。能在这样的世间开开心心地活下去的人,多少得有些糊涂,或者,装些糊涂。魏连殳却要图个清醒。他唯一的希望,是在孩子。他以为世事尽管再坏,孩子却总是天真。而这样的希望最后都化为乌有。不大能走的孩子也能拿着叶子,对着他说:“杀!”这又是谁教的?鲁迅说魏连殳写的正是他自己。这样体味了生之悲凉的鲁迅,他对人的关怀还是那么细致,还那么柔软。这每每让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