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0页)

这件搅乱人们生活平静的事,像农人的汗珠流进干燥的泥土里渐渐被吸干消失那样,担忧和惶恐慢慢从人们心里抹去,都以为雨过天晴,各人又忙着自己苦难的营生。

啊!淳朴忠厚而又迟钝的人们哪!怎么能算完呢?

德贤媳妇回家就病倒了,身上两个月的孩子也流产了,整天说胡话。一家人都在痛苦中。

一个漆黑阴沉的夜里,是娟子又多了个妹妹的第三天夜晚。一阵狂乱的狗吠声,夹杂着各种劈劈啪啪的怪叫声,把母亲惊醒。接着,她凄厉地惊叫道:

“他爹,快起来!啊!哥住的西屋起火啦……”

仁义披上衣服向仁善的住屋扑去。“砰!”一枪,使他慌忙趴在地上。

村里沸腾了。大人叫喊,孩子哭号,声声连成一片,震撼了环山。

人们把火扑灭后,房子已着得差不多了,连房后那棵弯曲的老杏树靠墙的部分也被烧焦;炭火在黑暗里闪烁着,像是在控诉害它的凶手。在还有火星的灰烬里,找出一摊黑糊糊的东西。啊!可怜,老实如绵羊的仁善,只为他要保卫自己的孩子,被人吊在梁头上,浇上煤油,烧成灰了。第二天早上,在北山沟里又找到德贤和他的媳妇,他们满身被血浆糊住,媳妇已断了气;德贤奄奄一息,睁开一只被血糊住打得青肿的眼睛,用他年轻顽强的生命力的最后一瞬,抓着仁义的手,嘶哑地叫道:

“叔叔!报仇啊……是南头子害的!报仇啊!叔叔……”

仁义心如刀绞,眼瞪得那样可怕。南头子,不就是几乎占去村子的一半,那一片青森森的大瓦房吗!它像一座山,压在人们的头上。仁义抓起那支父亲遗留下来的打猎的土枪,装上火药就走!

母亲刚生过孩子三天的身子,虚弱得风能吹倒,抱着还没见世界的婴儿,急忙上前,扑到他身上,哭着说:

“不能啊,他爹!看看这群孩子!你是去送死啊!……不行啊!我的天哪!万万不行啊!”

妻子的哀号,孩子的哭叫,使刚强的仁义流下了眼泪。他痛苦而又不甘心地说:

“咱们……就这样算了不成?!”

“他大爷和两个孩子,死得多么惨啊……”母亲泣不成声了。

在这家人惨痛悲泣的日子里,王唯一龇着被鸦片烟熏黄了的大门牙,躺在炕上,对儿子王竹说:

“嘿,这小子要拼命造反,留着也是个祸根。哼!就给他个斩草除根,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正从窗前路过的长工老起,听到这里愣住了。他急忙瞅个空子,溜进仁义家里……

仁义听老起一说,气得内脏都快要崩裂了。他又抓起那支土枪,怒吼道:

“他妈的!太欺负人啦!活不下去,拼了这条命!”

母亲、老起,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把他阻拦住。怎么办呢?只有逃走一条路了。这是许多前辈人所走过的路。

夜晚。

母亲咬着牙挣扎起月子里虚弱的身子,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把所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给丈夫做盘缠。仁义用呆滞失神的眼光望着她,在他们的身边围着最大的孩子娟子才十六岁,德强十三岁,秀子九岁,德刚四岁,还有出世几天的婴儿。就要分别了,一家人悲泣在一起。

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纸嗖嗖响。风从门缝里吹进屋来,豆油灯一忽一闪,它那淡黄微弱的光线,隐隐现现地照着每个人那苍白黄瘦的脸面。

母亲极力使自己的眼泪向心里淌,叫孩子们不要哭。仁义抱着德刚,尽量使自己安静些,对妻子说:

“不要太伤心啦,身子要紧。我还会回来的……”他的声音沙哑了,“好好照养孩子,德强不要念书了,帮你干些活。娟子不要急着嫁人,也好和你下地。啊,天不早啦,我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