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五 打工女孩(第3/9页)

“如果你在外面交男朋友,爸妈在家就没有面子。”

“你跟一些人交了朋友,然后回家就失去联系。”

“你回家的时候,发现别人知道你所有的事情。”

十个女孩住在J805,这个八楼的房间有二十个平米,里面摆了两排金属的上下铺。房间闻起来跟裕元其他地方一样,有湿衣服的气味。每个女孩有一格壁柜,放衣服、零食、化妆品和首饰;就像美国高中女生的储物柜一样,她们用电影明星的杂志图片装饰内壁。床底下是鞋子的墓地:高跟鞋,运动鞋,Hello Kitty的拖鞋。长长的走廊上,一模一样的房间一个个排开,J805是其中之一,走廊两端各有一个洗手间和浴室。这幢楼里住了两千个工人。

在老家农村,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忙的双抢季节,要忙着夏收和夏播。全球制鞋业的循环周期却在此时慢了下来。J805的姑娘们在裕元八厂工作,生产阿迪达斯和萨洛蒙的鞋子。现在她们每天只工作十个半小时,外加星期六的半天或整天。在东莞制造世界,这就是淡季了。一些姑娘计划回家度假,但是走不走得成,取决于她们制造的鞋子部件是什么。做鞋底的女孩可以离开,但裁断工和缝纫工则必须留下。

二十一岁的贾纪梅冲进房间,炫耀她刚才出去买到的东西:火车上吃的零食和给家里人买的卡式录音机。她是河南人,在鞋底部打工,刚获准了一个月的假期,准备回家。“这两个晚上我都睡不着,”她说。“一知道要回家,其他啥事都不会想了。”她圆脸,塌鼻梁,双眼分得很开,笑起来脸会显得柔和些。她坐在下铺,胸前搂着一只毛绒的玩具熊猫。

张倩倩是安徽来的姑娘,她从楼下七层到八楼玩,看贾纪梅为回家做准备。她身材结实,肩膀很宽,生硬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穿牛仔裤,戴一块运动手表,这让她更显强悍。她是个裁断工,所以得留下来。“我在家里无聊得要死,”倩倩说。“没有电视,没有录音机。家里别的人差不多都出去了,整天就我一个人。”

“我奶奶一大早就起床做早饭,”她接着说,“叫我吃饭,有时候我还睡着。我爸爸就说我,‘你懒在床上,连奶奶给你做的早饭都不吃。’在家里,总有人在说你。”

“你在家里呆不住,”李小燕同意倩倩的说法。她是来自湖南的室友,也是一个裁断工。这些姑娘和家里的关系很复杂。在外的时候,她们很累,觉得孤单,一直说要回家;而一回家,她们很快就厌倦了,又渴望再出来。如果一个姑娘决定要离开工厂,会激起周围所有人的震惊和不安。出来打工就意味着不断被最亲近的人抛弃。

倩倩是来来去去的老手。她三年前从家里出来,在裕元打工一年半,因为跟老板有矛盾而辞职,回家一段时间。再次回到东莞后,她进了一家小型电子厂,条件比裕元差很多。她再一次辞职回家,这次是为了庆祝奶奶的八十大寿。四个月前,她回到了裕元厂。“我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这个厂,”她说。

贾纪梅则没有那么肯定。“我可能会回裕元,但是我还说不准,”她说。一个星期后,她离厂回家,没有告诉室友们她会不会回来。

中国进入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迁移期已经有二十五年,而人群的总体情况也在改变。80年代和90年代早期,人们往往因为家里缺钱、或是需要盖房子,才会从农村出来走向陌生的未知。人们认为单身女性独自出门很危险,甚至有些丢人。这些早期的农民工常在农闲时分做一些季节性的零工。播种和收成的时候他们会回家帮忙。一旦赚够了钱,他们就回村里不再出来。

在新一代农民工成长时,大多人都认为,迁徙是一条追求更好生活的路。他们比上一辈更年轻,受过更好的教育,他们出来,不是为了逃避贫困,而是想追求城市的机遇。迁移不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现在待在家里才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