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镜次三(第2/4页)

他已经死了那么一点儿,我想,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发生的这种变异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无法相信。起初,他的胳膊和腿上生了疮。医生对它们进行了治疗,但是无甚疗效。然后它们自行愈合了,但是不是我们希望或者预期的那样。疮疤上长出的不是原先那样柔软洁白布满玉米穗般黑色长毛的皮肤,他的皮肤变得坚硬而闪亮——真的,几乎像鳞片一样,就像又长了一层皮。看着他并不那么难受,直到离开那个房间,看到放在壁炉架上的照片——六七年前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上拍的。在这张照片上你看到的是人,而现在他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物种。

“不太好,其实。”他更正自己,“我想不应该说‘好’,但是比以前好多了。”

“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本奈特医生那么烦恼,”我说,“他出来时好像真的很担心。”

父亲点点头。“老实说,”他悄悄地说,“我想是因为我的笑话。”

“你的笑话?”

“我的那些关于医生的笑话。我想他听够了。”

于是父亲开始背诵他那些老掉牙的无聊笑话:

医生,医生!我只能活五十九秒了。坚持一下,我一分钟后就来。

医生,医生!我总是觉得我是一对窗帘。来吧,振作一点儿,拉一拉。

医生,医生!我姐姐以为她自己在坐电梯。让她进来。我办不到,她这层不停。

医生,医生!我觉得自己像个山羊。那就别咩咩叫了。

医生,医生!我觉得我变小了。耐心一点儿,我的小病人。

“我有几百万个这样的笑话。”他自豪地说。

“我打赌你一定有。”

“每次他进来时我都会给他说上两个。但是……我想他已经听够了。他不怎么有幽默感,”他说,“大多数医生都没有。”

“或许他只是希望你能坦诚地面对他。”我说。

“坦诚?”

“以诚相待。”我说,“就做个正常的普通人,告诉他你哪儿不舒服、哪里疼。”

“啊,”我父亲说,“就像那个笑话一样,‘医生,医生!我快死了,请给我治病吧。’是吗?”

“是的,”我说,“差不多。但是——”

“但是我们都知道,我得的病是治不好的。”他的微笑渐渐消失,他的身子沉进被窝,又呈现出老年人的脆弱,“我想起了1933年的那场大瘟疫。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从何而来。前一天一切都好好的,但是第二天,连阿什兰最强壮的人也死了——吃早饭的时候死的。尸体很快就僵硬了,就僵在厨房的餐桌上,勺子举在半空。他之后,一小时之内死了十几个人。但我是免疫的。我就看着我的邻居们摔倒在地板上,他们的身体就像突然间不可挽回地被抽空了,就像——”

“爸爸,”我喊了好几声,当他终于停下来时,我握住他消瘦而脆弱的手,“别再讲故事了好吗?别再讲那些愚蠢的笑话了。”

“很愚蠢吗?”

“我是一片好意。”

“谢谢你哦。”

“就一会儿,”我说,“我们谈谈,好吗?男人和男人,父亲和儿子,不讲故事。”

“故事?你以为我在讲故事?你不会相信我爸爸给我讲的那些故事。你以为我在给你讲故事,我小时候听过‘故事’。他会在大半夜叫我起床给我讲故事。太可怕了。”

“但是连这些都是故事呀,爸爸。我一点儿都不相信。”

“你不需要去‘相信’它,”他颇感无趣地说,“你只要去信仰它。就像——就像个隐喻。”

“我忘了,”我说,“隐喻是什么?”

“反正不是牛就是羊。”他向被窝里缩了那么一点儿。

“你看,”我说,“你甚至连严肃的时候都不忘开玩笑。这很让人失望,爸爸。你把我拒之门外,就像——就像你害怕我还是怎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