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镜次二(第2/4页)

他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因为虽然他就要去世了,他还是我的父亲,他不喜欢别人像对中学生那样对他说话。在过去一年里,我们交换了位置——我成了父亲,而他成了生病的儿子。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他的行为由我打分。

“哦,孩子,”他疲惫地说,就像他的头部受到了击打一样,“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水。”我说。

于是他点点头,想了起来,又抿了一口水。然后他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吗?”我说。

“我刚刚在想,”他说,“我离开这个客房的时候应该正好是招待客人的时候。”

他大笑起来,或者说是做了这些日子来被我们当作大笑的动作——其实就等于大喘气。搬进客房是不久前他自己的决定。虽然他愿意在家里死去,和我们在一起,但是他不愿意死在最近几十年来和母亲共用的卧房里,因为他觉得这样会毁掉她的未来。在客房中死去并被抬走正好可以腾出地方来给参加他葬礼的远亲住,这是他最近经常重复的俏皮话,每次都像是突发奇想说出这句话一样,我猜也许就是这样。每次他都以同样的新鲜感说出这些话,而我只能为他的健忘挤出点儿笑容。

于是我们就僵持在那里,微笑挂在脸上像一对白痴。你在这种时候会说些什么,在为今生来世划分界限的最后一天?这一天将改变一切,你们两个人的一切,天人永别。在这天的最后几分钟,还有什么话可以用来安慰?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外面是夏天。这个早晨我还打算晚上和上大学返家的老朋友去看场电影,母亲在为晚餐做着茄子砂锅,她已经把配料都摆在了厨房的操作台上。在本奈特医生带着他的坏消息从房里出来之前,我还决定要跳进后院的游泳池。直到最近,父亲几乎还生活在里面,游泳是他唯一能做的运动。游泳池就在客房的窗外,母亲认为我游泳有时会让父亲没法睡觉,但是他喜欢听我游泳时哗哗的水声。他说,让他觉得自己也能湿润一点儿。

渐渐地,白痴般的微笑从我们脸上退去,我们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

“嘿,”父亲说,“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

“是吗?”他说。

“当然,爸爸。我是那个——”

“还活着的。”他说,“这么看来你该是那个想念的人。”

“你会——”我说,仿佛体内有一种力量驱使我说出来,“你会相信——”

我让自己住口。在我们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最好不要和我父亲谈论宗教和政治。如果话题是宗教他会一言不发,要是政治他就说个不停。其实,大多数事情都很难和他谈论。我指的是那些事物的本质、重要的事、真正有意义的事。不知为什么,和他说这些太困难了,也许还有些冒险,对于这个忘掉的地理、数学、历史知识比我学过的还多的智者(他知道五十个州的首府,以及从纽约向正东方飞行可以到哪里)来说,这些都是琐事。所以每次谈话时我都尽量在脑子里编辑好内容,但是有时还是会有些粗鄙的话蹦出来。

“相信什么?”他问我,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那样幽蓝的小眼睛,把我困在那儿。所以我说了出来。

“相信天堂。”我说。

“我会不会相信天堂?”

“还有上帝什么的。”我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上帝,或者来世,或者我们都会投胎回来成为别人或别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地狱,还有天使,还有极乐世界,还有尼斯湖水怪。他健康的时候我们从来不谈论这些东西,他病了以后我们谈论的大多是药物和他已经无法欣赏的体育比赛,因为电视打开几秒钟他就会睡着,还有克服疼痛的方法。现在我希望他忽略我说的话。但是突然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并且好像更明亮了,仿佛被他死后等待着他的某种景象摄了去,而非身处空荡荡的客房,仿佛这个念头是头一次降临在他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