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5/139页)

她的直属上司是个名叫凯文的男人,他表面上是公司的技术主管,实际上却恰巧对技术一无所知,这实在是荒谬。他的确知道电缆和分离器,但应该在他自己的地下室摆弄业余无线电而不是监管梅。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总是穿着同一件领口有纽扣的短袖衬衫,打着同一条褪了色的领带。他的存在对梅感官而言,简直是一种可怕的攻击——他的呼吸带着火腿的味道,唇上的胡须茂密杂乱,就像两只小爪子,从他那始终大张的鼻孔下伸出来,指向西南方和东南方。

梅本来应该可以忍受凯文的种种失礼之处,但谁承想他竟然认为梅在乎这份工作——他竟以为梅(这位怀揣着与众不同的金色梦想的卡尔顿大学毕业生)会在乎这份电气公司的工作,并且会为某天自己的表现未能达到凯文的预期标准而感到不安。他的这种想法让梅十分恼火。

每次他喊梅进入他的办公室(他会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坐在他办公桌的一角),梅都备受煎熬。“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他会这样问道,就像一位把她拦停在公路上的交警一样。另一些时候,也就是当他对梅当天的工作感到满意时,他会做出更糟糕的举动——他会“表扬”她。他会称她为自己的门徒,他很喜欢这个词。他会对造访者介绍说:“这是我的门徒,梅。大多数时候,她都挺机灵的。”每当说到这里时,他就会对她眨眨眼睛,就好像他是船长而她则是他的大副,他们俩共同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冒险奇遇,并且永远忠诚于对方。“如果她不给自己添堵的话,她在这儿会有个光明的未来的。”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在那里工作的每一天,那十八个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请安妮帮个忙。她从来没有向别人寻求过这样的帮助——请别人来拯救自己,将自己拔出泥沼。这是一种贪婪的渴求、一种一意孤行、一种强人所难(她爸爸这么说),与她所受的家庭教育格格不入。她的父母都是默默无闻的人,从不喜欢妨碍任何人,他们谦逊又骄傲,因为他们从不向别人索取。

梅也是如此,但是那项工作却迫使她变了个人。只要能够离开那里,她甘愿做任何事情。那里的一切都令她作呕,那些绿色的煤渣砖块、那台饮水机、那些打孔卡片、那些奖状证书(每当有人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总能得到这些证书),以及那一成不变的工作时间——真的是朝九晚五!所有这些现在想来都恍如隔世,也是理所应当忘却的,因为它们不但让她觉得自己在虚度生命,而且让她感到整个公司都在浪费生命、浪费人类的潜能,也在阻碍整个地球的运转。她在那家公司的小隔间,她的小隔间,就是所有这些无用功蒸馏出的产物。包围她的低矮墙壁旨在督促她将精力全部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粗麻布勾勒着这些墙壁,就好像任何其他材料都可能暗示她还可以用更加多彩的方式度过这一天,从而会令她分心似的。那家公司里的人认为,在所有人工或天然的材料中,他们的员工每天一整天应该看到的就只有一种,那便是粗麻布——一种肮脏的、粗制滥造的、大块大块的、穷人使用的、最廉价的粗麻布。而她就在那样一间办公室中度过了十八个月。哦,天呐,她想道,当她离开那里的时候,她发誓再也不要看见、摸到这种材料,甚至再也不要承认它的存在。

她确实没有料到自己还会见到它。毕竟,除了在十九世纪或者在十九世纪的杂货店里,人们哪里会经常看见粗麻布呢?梅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它了,谁知它却出现在了这儿——她在圆环公司新的办公室里,还四处包围着她。看着这粗麻布,闻着它发霉的味道,她的眼睛湿润了。“该死的粗麻布。”她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