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为它折断了

西恩·狄文的星期天——他停职一周后复工的第一天——是由闹钟铃声揭开序幕的。铃声恶狠狠地把他从沉沉的梦境中揪出来,像是胎儿被人从子宫里推挤出来,在朦胧中随即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他还隐约记得这场梦本来就没有什么逻辑剧情可言,但那种鲜明的感觉却像把剃刀似的抵在他后脑勺上,搞得他整个早上都心神不宁。

他的妻子萝伦曾出现在梦里,他甚至能闻到她皮肤的味道。梦里的她穿着一件打湿了的白色泳装,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比现实中的还长,颜色还深,像潮湿的海沙;她一身皮肤让阳光晒得铜中带金,脚踝和脚背上还沾了点儿沙子。她浑身散发着阳光和海洋的味道,坐在西恩腿上,轻吻他的鼻尖,用纤长的手指搔弄他的喉头颈项。他俩坐在一幢海滨小屋的前廊上,西恩听得到海浪声却看不到海洋;原来该是海洋的地方只有一个宽如足球场的巨型空白电视屏幕。西恩记得自己曾转头望向屏幕中央——他只看到自己,不见萝伦的踪影;只有他坐在那里,拥抱着一团空气。

但他掌心传来温暖的感觉。货真价实的温暖。

接下来,他只记得自己站在小屋顶上,怀里的萝伦换成了冰冷的金属风向标。他紧握着它,而他脚下的房屋却裂开了一个大洞,底部停着一艘搁浅的帆船。然后他突然又全身赤裸躺在床上,怀里还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梦里的他意识到萝伦就在隔壁房里,从屏幕上观看他与女人的一举一动;一只海鸥冲撞着窗子,冰块似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床上,而西恩——穿着整齐的西恩——则站在床边,凝望着眼前的一切。

海鸥痛苦地喘息,说道:“我脖子好疼!”然后西恩便醒了;他甚至来不及告诉它:“那是因为你的脖子折断了。”

他醒了,梦的滋味却仍在他头盖骨底下盘桓,像棉絮,像绒毛,牢牢地黏在他眼皮底下与舌头上。闹钟铃声大作,他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睛,一心希望这铃声只是另一场梦,希望自己不曾醒来,希望这铃声只是他的幻觉。

终于,他还是睁开了眼睛,陌生女人胴体的坚实触感和萝伦皮肤的海的味道却依然弥漫在他的脑细胞间;然后他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梦,不是一场电影,甚至不是一首悲歌。

是这些被单,是这间卧室,是这张床。是被遗留在窗台上的空啤酒罐,是直射他双眼的阳光,是床头柜上那个响个不停的闹钟。是那个水滴个不停而他却总是忘了修理的水龙头。是他的生活,是这一切。

他关掉闹钟,却还不肯下床。他甚至不愿移动他的头,因为他不想知道自己是否得为昨晚灌下的那些酒精付出代价。宿醉会让他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有如两天那么长,而受到停职处分后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本来就够难挨了——那堆不得不吃的屎,那些针对他的不好笑却又不得不笑的玩笑。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聆听街上传来的喧哗声,聆听隔壁那台电视从半夜开到清晨的哔哔声,聆听天花板吊扇、微波炉、烟雾测试器,还有冰箱传来的嗡嗡声。使用中的电脑嘤嘤作响。手机、掌上电子记事本。从厨房到客厅,从外头的大街到总局办公室,从范尼尔丘的廉价公寓到东白金汉的平顶区,每时每刻都有东西在哔哔哔嗡嗡嗡响个不停。

这年头所有东西都会叫都会响。所有东西都求迅速灵活求动求变。所有人都加快脚步跟着时代脉搏变化前进。

这他妈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他就想知道这个。这世界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快脚步往前冲,独留他在后头遥望着众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这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