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要再靠近了

大卫·波以尔那晚最后选择了麦基酒吧;他和巨人史丹利并肩坐在吧台一角,观看电视转播的一场红袜队的客场比赛。佩卓·马丁尼兹今晚表现神勇,红袜队势如破竹,打得天使队毫无招架之力;佩卓球速之快、后劲之强,等球飞过本垒板上空时,看起来约莫就只有一颗天杀的普拿疼①大小。第三局的时候,天使队的攻手一个个面有惧色;到了第六局,他们看来倒像豁出去了似的,全都一副只想赶快回家,好趁早盘算一下晚餐要上哪儿吃的模样。最后,当盖瑞·安德森幸运地击出一记在右外野手前方落地的德州安打,勉强冲破了佩卓投出一场无安打比赛的野心时,观看这场以八比零收场的比赛仅剩的些许兴奋之情随之烟消云散。大卫发现自己的目光停驻在现场灯光、球迷,还有安那汉球场上空的时候,竟比关心球赛本身的时候还要多。

他尤其留意的是观众席上那一张张混杂了失望、愤怒与疲倦的脸孔——对比赛的得失,球迷们似乎比休息室里那些球员看得还要重。或许真是如此。那些球迷有的一年大概就只看这么一场现场比赛吧,大卫猜想。他们带着老婆小孩,提着装满停车场野餐要用的啤酒饮料和食物的冰桶,走出家门,走进加州的艳阳下;他们买了五张三十元的便宜球票,替他们的孩子买来一顶二十五元的棒球帽,吃的是一个六元的汉堡、一份四块半的热狗,还有掺了太多冰块的百事可乐,以及滴得两手黏糊糊的棒冰。他们是来这里让自己振奋一下的,大卫知道,让现实生活中难得一见的胜利狂欢为他们洗去一切挫折积累的尘埃。这就是为什么球场总能给人类似教堂的印象——耀眼的强光、喃喃的祈祷声,还有四千颗同步加速跳动、怀抱相同希望的心脏。

就为我赢这一次吧。为我的小孩赢这一次吧。为我的家庭、我的婚姻赢这一次吧。赢吧,好让我在散场后还能继续沉醉在胜利的荣光里,开着车子,带着一家老小,驶向我们注定赢不了的无奈人生。

为我而赢吧!赢吧、赢吧、赢吧!

然而球队一旦输了球,那共同的希望霎时化成碎片,四千人齐心协力的那种团结感也将随之灰飞烟灭。你的球队让你失望了,它的失败等于再次提醒你,世情不外如此。你不试则已,试了注定要失败。你不希望则已,希望了注定要破灭。你呆坐在那里,在那堆汉堡热狗包装纸、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和湿透变形的纸杯中间,不得不重新面对自己麻木而破碎的人生,不得不面对那段黑暗漫长的旅程——和数千个带着醉意和怒意的陌生人一起拖着脚步,走过阴暗漫长的通道,走向同样阴暗漫长的停车场,同行的还有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你最新一次败绩的老婆和三个争闹不止的小孩。这漫长旅程的终点竟是你的家,也就是这场比赛原先允诺要将你拯救出来的地方。

大卫·波以尔,登巴斯科高级职业学校棒球队有史以来战绩最为显赫的几年间——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二年——的明星游击手,再明白不过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球迷的心还要难以捉摸。他知道个中一切滋味:你怎么爱球迷,怎么恨球迷,怎么苦苦哀求他们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为你欢呼一次,还有,在你终于还是伤了他们的心时,你又是怎么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你瞧瞧那几个小妞儿,真是够疯的。”巨人史坦利说道。大卫抬头看着那两个突然跳上吧台的女孩,随着下面另一个同伴滑腔走调的《棕眼女孩》忘情地扭腰摆臀,大跳艳舞。右边那个女孩肉嘟嘟的,水汪汪的媚眼里分明写着“来上我吧”;大卫一眼就看出来,她是那种典型的早开早谢型的女人,眼前是很诱人,可惜再诱人恐怕也挺不过六个月。他敢打赌,不出两年,这女孩定会走样得让人无法想象不久前她还能叫人很想同她在床上滚几圈呢——肥胖臃肿,永远穿着同一件宽松的碎花套装,这你从她已然有些松软的下巴不难想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