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第3/6页)

《细雪》尽管是部规模宏大的作品,但是并没有一般读者期待的小说的高潮,无论是主人公的思想感情还是故事情节,都没有发生特别戏剧性的变化。毋宁说,这倒是该小说的特色之一。

小说的女主人公雪子,并不像西方近现代小说中的女性那样,做出惊世骇俗的行动,具有不同凡响的思想,似乎也不具备积极掌握自己命运的意志。可是,她虽然采取这种沉默被动的生活方式,却并没有丧失自己的判断力,也没使自己的生活走向崩溃。她免不了被周围的事物推着向前走,却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她的命运。

雪子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腼腆羞怯,勤劳坚韧,富于献身精神。无疑地,作者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美学的理想,是把她当作典型的传统日本女性来描写的。

日本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社会,历代统治阶级以传统的封建道德麻痹和统治人民,女性更是处在被奴役、被玩弄的悲惨处境。历来的统治阶级都认为妇女是以忍让温顺为最大美德,安于命运,逆来顺受。《源氏物语》里源氏的正妻紫姫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然而,恰恰在这一点上,雪子尽管在一般小事上温顺随和,但在婚姻问题上却很有主见,并不一味顺从。她曾借故拒绝了大姐夫辰雄为之选择的一门亲事。诚然,其中包含有对辰雄挟嫌使性的成分,但毕竟是因为雪子受过比较系统的西方教育(她是女校英语专科的高材生),多少有些自由思想,由于受阶级地位以及门第观念的束缚,她只能在相同、相近阶级地位的男子中物色对象,但她毕竟不唯姐夫之命是从。当然,她的婚姻观是陈旧落后的,她甚至比幸子更强烈地反对妙子和原奥畑商店学徒、摄影师板仓结合,宁愿让妙子嫁给不能自食其力的纨绔子弟奥畑。

由此看来,作者虽想使雪子成为传统的日本女性的典型,实际上却在最主要一点上,使他描写的典型人物并不是任人摆布,而是与妇女传统的“忍从美德”大相径庭了。

作者创造这个不完美的典型是有其原因的。19世纪中期开始的明治维新的结果,成立了以天皇专制主义为中心的统一国家、实现了文明开化。以明治市民社会的启蒙家福泽谕吉(1834—1901)为代表的新思潮,批判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要求文化和政治上的解放,吸收英法的自由思想。福泽谕吉极其重视妇女社会地位的问题,提出“万人皆同位”的口号。从那以后,中上层社会的,特别是接受了西方思想教育的女子,多少有了一些独立自由的思想。然而,明治维新是一次从上而下进行的不彻底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改革以后,封建势力在社会中仍然很强大。时代就这样被卷进了保守与革新、现实与理想、旧事物与新事物对立的旋涡中。尽管从明治维新到《细雪》所描写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七十年,妇女的社会地位却并无根本好转。《细雪》中雪子这个典型的出现,正是植根于这种复杂的社会背景中。一方面,她在婚姻问题上违背了以忍从为美德的道德标准,并不俯首听命于姐夫,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未来的丈夫身上,仍是依附、从属于丈夫。姐夫姐姐们为她择婿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就是生活上要有保障。当阵场夫人介绍年纪大得多的野村时,姐夫们甚至考虑到了雪子将来可能成为寡妇,得有一笔生活保证金。因为没有得到这种保证(当然还有其他原因),这门婚事告吹了。由此可见,雪子的婚姻并不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只考虑门第、社会地位、教育状况,最重要的是财产状况。之所以造成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原因在于雪子没有赖以自立的技能和独立的经济地位。

雪子作为传统的女性是不典型的。但是,这个形象作为日本20世纪30年代的阪神地区中流社会的妇女,又确实是颇具典型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