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蓼蓼者莪(第2/3页)

皇帝见他低眉垂目,神情倒是颇为柔顺恭谨,一番当官之话也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愣了半晌,无言以对,只得抬手道:“你起来吧。”转首无奈对皇孙道:“既然你爹爹不许,翁翁只好暂且对阿元食言了。”定权方起身,闻言忙又跪倒,皇帝不耐烦道:“不是说你,你站起来说话。”又对皇孙笑道:“待得你再大些,翁翁再当着众臣百官来封你可好?快来与翁翁打个钩。”说罢便向他伸过手去,皇孙又偷看了定权一眼,这才也伸出小手来,当下祖孙两人钩了钩手,皇帝又问道:“阿元可还要别的什么,翁翁今日一发许给你。”皇孙低声道:“臣不想要什么了。”皇帝笑道:“翁翁却知道阿元想要什么。”遂遣人去取糖给他。

皇帝此夜本一心欢喜,被太子板起面孔一番说教,也觉甚为扫兴,看着皇孙把糖吃尽,便抱他下地道:“翁翁想早些歇息了,阿元且随你爹爹回去吧。”一时太子与皇孙同向皇帝行礼,辞出了殿去。王慎一直侍立在外殿,见二人出来,皇孙欲费力迈过殿前槛阶,定权却只管挓挲着手,抬脚便走,遂恨恨赶上前去,伸手揽起皇孙,送他出殿。一双眼睛忿忿看着定权,定权知他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却只作不察,笑辞道:“阿公不必远送了。”王慎知道今夜太子妃未至,只有他携皇孙同归,却如何放心得下,到底将皇孙抱到殿下辇前,便将他往定权面前一送,倚老卖老辞道:“臣年迈,不能携皇孙升舆,只得劳烦殿下了。”眼见他满脸不知所以的左右去看随行的宫人内侍,更是恨得牙痒,愤愤然把皇孙往他怀内一搡,转身便走了。

定权无奈,只得一手揽着皇孙登辇,他颇做不惯此事,提着小儿如提货物一般,只是觉得皇孙轻得怪异,既到辇中便立刻将他放下。往日他来皇帝处问省,不是独乘一小舆,便是与妃共乘一大舆,如此父子独处却是头遭。二人各据一隅,半晌也没有声响。舆外微雨仍纷纷落下,他侧目望着雨中宫阙,灯火的影子映在水里,上下光明连成一片,一个宫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湿,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击掌示意停舆,探头问道:“此处可是处罚宫人的处所?”几人连忙告罪向前,将那宫人飞也般架走了。这几日变天,定权历来的四逆之症本来便又有些发作,今夜穿得又稍少,这一番折腾,忽觉鼻中有酸痒之意,便以袖拥口,依着车壁轻轻咳了两声。皇孙一直在侧悄悄察看,此刻忽然问道:“爹爹,你冷么?”那声音甚是稚气。皇孙除了公中唤他“殿下”,家常时一直还是唤他“爹爹”,今日只有他二人,且隔得甚近,定权只觉他的声音比往常清晰了许多,依稀记得从未与他单独对答过,一时便不知是当开口回复还只是摇头示意。皇孙不闻他答复,忽想起长沙王教过的取暖办法,便将小嘴凑到他手边,为他呵了两口气。

此人皮肤雪白,眉宇清秀,双目亮得像两粒明星,据许多人说他生得很像自己。他乌黑的头发梳成可笑的模样,身躯上穿着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温暖的气息中还不断散发出糖味。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儿,突然做出这般奇怪的亲昵举止,定权一瞬间愣住了。片刻后,他静静地抽回了手。

皇孙如同所有犯了过错而遭呵斥的小儿一样,重新讷讷地垂下了头,一根根的数着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

舆内的光线昏暗,就像定权彼时看不见儿子眼中温柔天真的报恩神情一样,皇孙也看不见父亲眼中隐隐的厌恶、讶异、不惯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从康宁殿回到延祚宫的路程不算长也不算短,却很尴尬。下舆时,定权只是嘱咐宫人将皇孙送回太子妃阁内,并没有再伸手提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