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5/12页)

参观者们听到屋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再过一会儿,听见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说:搞坏了。大家顿时静下来。又听见一声“搞坏了”。一屋子人相互看看,想知道谁在说话。

正在向人们介绍情况的老杜也停下来,绘声绘色的表情一时散不去。她忽然忘了讲到哪了。她不记得是否已讲过沈红霞的两条腿:它们怎样奇美怎样可怕,像两条灌满纯净透明的浆液的长长的口袋,当她骑上马,它们便软软地搭在鞍上一飘一飘。她也不记得是否讲过那匹不明不白死掉的马:她们在骚动的马群里找到它时,它已被踏成了一张薄薄的饼。她们把它吃了,因为断粮。那锅马肉是黑紫的,还有点发蓝。吃饱后所有人才感到后悔,都用手去捅嗓子眼,希望再把它呕出来,反正它已完成了紧急充饥的使命。结果谁也没能将马尸如数吐出,在恶心难耐中大家恐怖地哭了。她最想讲讲马群突然大片倒下的奥秘。马几乎全部半死半活地倒得满山遍野。她们几乎采集了所有的草,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一种一种地尝,慢慢也都倒下了。她们用最冒险又最可靠的方式终于辨识了传说中的“醉马草”。但这回没人哭,爬起来搂在一块笑了,龇着被草染绿的牙笑着证明自己的勇敢。老杜被一声“搞坏了”打断后,愣怔一会儿才继续讲下去。

人们发现她把讲过的话一句不改地重复了一遍。

“搞坏了。”她又被打断,于是再将那些话重复一遍。

连柯丹也在到处巡视,这诅咒般的含糊其辞的低语是从哪里发出的。她对布布不讲话的功能深信不疑。

这时参观者们发出一声欢呼:一个黑色的微型男子汉突然在他们面前崛起。他赤身裸体,身材虽矮小但已像成年男性那样结构完善。他一刹那间便溜出门,谁都没见过这么小个人会如此健步如飞。老杜为避免这些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打听的人就这孩子发问,趁他们还在诧异发呆,她立刻急急促促接着讲,其实仍在不断重复那套话。反正她一口气讲到傍晚,反正她成功地没让一个人插上嘴。她越讲越快,讲得人们做笔记的手都抽了筋。她自己也害怕,如此一直讲、一直讲,她和他们恐怕都脱不了身。

是两声枪响使老杜住了嘴。大家都惊得往外跑。牧马班的姑娘拽这个捺那个,她们已预感要发生什么祸事了。没关系、没问题,草坝子上放放枪是常有的事……但她们感到要稳住这些人比稳住炸了的马群还难。稳住马群只需大嗓子加鞭头子,而对付他们却费尽口舌,还要赔小心般地堆笑。总之,很长很长时间他们总算平静了,尽管眼睛还在狐疑地东瞅西望。这时,他们看见远处杂树丛里走出一个黑色的小身影。

布布感到视线越来越模糊,头和脸渐渐在变大变沉,倒不觉得十分难受了。他自然而然地撑破牛皮口袋后,一再提醒人们,可没得到理会。他只好自作主张由铺下钻出,跑进树林。他伸胳膊伸腿,再次体验着出世的快乐和自由。这个三岁的男孩还没有认识世界却认识了武器。不知凭着什么隐秘的启示,他一见它就认识了它。他准确无误地把持它,并没有将它颠倒或反转。他无师自通地懂得枪口务必朝外,朝自己所有的对立面。他用这把正牌的“五四式”瞄准一棵树,那棵树不知怎么让他感到不顺眼。于是他轻轻松松一抠。“砰!”他全身震得一麻,后坐力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感到这一震一麻一个屁股墩都给了他莫大快意,他的本性在那“砰”的一声中终于得到伸张。紧接着他又看见那树杈上有个精致东西,布满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孔。那是个大蜂窝,一些嗡嗡作响的牛角蜂进进出出。布布朝它开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