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柳,及睡女(第5/7页)

“盲柳到底是什么?”朋友问。

“一种植物么。”

“没听说过。”

“我造的。”她微微一笑。“盲柳有好厉害的花粉,沾了花粉的小苍蝇钻进耳朵,让女人昏睡过去。”

她拿过一张新纸巾,在上面画盲柳。盲柳是杜鹃花树大小的灌木,开花,花被厚绿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叶形宛如一束蜥蜴尾巴。看上去盲柳全然不像柳树。

“有烟?”朋友问我。

我隔着桌子把被汗水弄湿的一盒短支“希望”扔给他。

“盲柳外观虽小,但根子极深。”她解释说,“实际上,到达一定年龄之后,盲柳就不再往上长,而是一个劲儿往下伸,就像要把黑暗当营养。”

“而且,苍蝇运来花粉,钻入耳朵,让女人睡觉。”朋友总算用湿火柴点燃了烟,“那么……苍蝇要干什么呢?”

“在女人体内吃她的肉,还用说。”她回答。

“吧唧吧唧。”朋友接道。

对了,那年夏天她还写了一首关于盲柳的长诗,给我们介绍了诗的梗概。那是她暑假里唯一的作业。从某晚一个梦中想出情节,在床上花了一个星期写成长诗。朋友提出想看,她没给,说细小地方还没修改,转而画图介绍诗的梗概。

为了救助因盲柳花粉而昏睡不醒的女子,一个小伙子爬上山岗。

“那是我吧,肯定。”朋友插嘴。

她摇摇头:“不不,不是你。”

“你知道?”朋友问。

“我知道。”她一脸认真的神情。“为什么不晓得,反正就是知道。伤害你了?”

“当然。”朋友半开玩笑地皱起眉头。

小伙子拨开挡住去路的密密麻麻的盲柳,一步步爬上山岗。自从盲柳蔓延开来以来,他是第一个实际爬上山岗的人。小伙子拉低帽檐,边移步边用一只手赶着一群群苍蝇——为了见到沉睡的少女,为了把她从长久的酣睡中唤醒。

“说到底,少女的五脏六腑已经在山顶给苍蝇吃光了吧?”朋友问。

“在某种意义上。”她回答。

“在某种意义上被苍蝇吃光,也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是件伤心事喽,肯定。”朋友说。

“啊,算是吧。”她想了想说道。“你怎么看?”她问我。

“听起来是够伤心的。”我说。

表弟返回已是十二点二十分。他脸上的神情总好像对不上焦点,手里拎着一个装药的袋子,从出现在餐厅门口到找见我的桌子走过来花了不少时间,步伐也有点歪斜,似乎身体保持不住平衡。往我对面的椅子上一坐,他赶紧大大地吸了口气,就像忙得忘记呼吸了似的。

“怎么样?”我试着问。

表弟“唔”了一声。

我等他开口,但怎么等也没动静。

“饿了吧?”我问。

表弟默默点头。

“在这里吃?还是坐公共汽车到街上吃?”

表弟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一圈餐厅,说这里可以。我买来餐券,要了两份套餐。饭端来之前,表弟像我刚才那样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海、一排榉树、喷水龙头……

旁边桌子一对穿着整齐的中年夫妇一边吃三明治,一边讲患肺癌住院的一个熟人:五年前就戒了烟但为时已晚啦,早上起来吐血啦,如此这般。妻问,丈夫答。丈夫解释说,在某种意义上,癌那东西乃一个人生活方式的倾向的浓缩。

套餐是牛排汉堡包和炸白肉鱼,另有色拉和面包卷。两人面对面默默吞食。这时间里邻桌夫妇兀自大谈特谈癌的形成,什么最近为什么癌症增多啦,为什么没有特效药啦,等等等等。

“哪里都大同小异。”表弟看着自己的双手,用有些呆板的声音对我说,“都问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检查。”

我们坐在医院门前的长凳上等公共汽车。风不时摇颤着头顶的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