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柳,及睡女(第4/7页)

我觉得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光景。有宽阔的草坪院落,双胞胎女孩啜着橙汁,长尾鸟飞去哪里,没拉网的网球场对面闪出海面……不过那是错觉。虽然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但我完全知道那是错觉。毕竟来这医院是第一次。

我把脚搭在对面椅子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黑暗中,白色块体出现了,就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无声地一伸一缩,或改变形状或四下扩散,旋即又聚成一个。

去那家医院是八年前的事了。是一家靠近海边的小医院,从餐厅窗口只能看见夹竹桃。老医院,总有一股下雨味儿。朋友的女友在那里做胸腔手术,我和他一起去探望。那是高二的夏天。

手术没什么大不了,天生有一根肋骨往内侧移位,要把它矫正过来。并非必须马上做,但既然迟早要做,还是早做为好,如此而已。手术本身转眼就完事了,只是术后静养很重要,便住了十天院。我俩一起坐一辆雅马哈125CC摩托赶去医院。去时他开,回程我开。是他求我一同去的,“不乐意一个人去什么医院。”他说。

朋友顺路在站前糕点铺买了盒巧克力。我一手抓他的皮带,一手紧攥巧克力盒。大热天,我们的衬衫被汗湿得一塌糊涂,又给风吹干,如此周而复始。他一边开摩托,一边以糟糕透顶的嗓音唱一首莫名其妙的歌。现在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汗味儿。那位同学其后不久就死了。

她身穿蓝睡衣,披一件及膝长的薄薄的长袍样的东西。我们三人坐在餐厅桌旁,吸短支“希望”,喝可乐,吃雪糕。她甚是饥不可耐,吃了两个沾满砂糖的炸面圈,喝了一杯掺足奶油的可可,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出院时要成猪了。”朋友看得目瞪口呆。

“没办法,康复期嘛。”她边说边用纸巾揩指尖上沾的炸面圈油花。

他俩说话时间里,我眼望窗外的夹竹桃。好大的夹竹桃,俨然一小片树林。涛声也传来了。窗口护栏已被海风吹得锈迹斑斑。天花板上吊一台骨董般的电风扇,搅拌着满房间闷热的空气。餐厅里充满医院味儿,无论食物还是饮料都不约而同地散发着医院味儿。她睡衣上有两个胸袋,一个胸袋上别着一支金黄色的小小的圆珠笔。往前弯腰时,从V形领的胸口闪出未被太阳晒着的平滑白皙的胸脯。

我的思路至此陡然打住。这是为什么呢?我开始琢磨。喝可乐、望夹竹桃、看她的胸脯,接下去到底怎么了?我在塑料椅上换个姿势,手托下巴,挖开记忆的沉积层,如用细细的刀尖撬软木瓶塞。

……我移开眼睛,想象医生们切开她的胸肌,往里面伸进用橡胶手套包裹的手指移动肋骨位置的场面。但那似乎非常不真实,像是打比方。

对了,接下去我们讲到了性,是朋友讲的。讲什么来着?大概讲我做的什么。我想用甜言蜜语让女孩子就范,却未如愿——记得是这么回事。尽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件,但由于他添枝加叶说得妙趣横生,听得她放声大笑,我也忍俊不禁。他很善于表达。

“别逗人家笑嘛。”她不无痛苦地说,“一笑胸口还痛的。”

“哪里痛?”朋友问。

她隔着睡衣把手指按在心脏的正上方、左乳房稍稍偏内那里。朋友又就此讲了句笑话。她又笑了。

看表:十一时四十五分。表弟还没返回。快到午饭时间了,餐厅里开始拥挤起来。各种各样的声响和人们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烟一般笼罩着房间。我重新返回记忆王国,思索她胸袋那支小小的金黄色圆珠笔。

……是的,她用那圆珠笔在纸巾背面画什么来着。

她在画画。纸巾太软,圆珠笔尖给挂住了。但她还是画。画山。山上有座小房子。她一个人睡在房子里。房子四周茂密地长着盲柳。盲柳使她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