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第2/5页)

相反,冰男就我本身谈了起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不知为什么,冰男居然对我了如指掌。我的家庭成员,我的年龄,我的爱好,我的健康状况,我就读的学校,我交往的朋友,简直无所不知。就连我早已忘记的陈年旧事,他也一清二楚。

真不明白,我红着脸说。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人前被剥得精光。你为什么这么熟悉我的情况呢?我问,莫非你能看到人心里去?

不,我看不到人心里去,可我明白,就是明白,冰男说,这么静静地看着你,你的一切就会历历在目,就像盯视冰块深处一样。

能看见我的未来?我问。

未来看不见,冰男不动声色地说,旋即缓缓摇头。他说,我对未来丝毫不感兴趣,准确说来,我没有未来这个概念,因为冰不具有所谓未来。冰有的只是被严密封闭于其中的过去,一切都被栩栩如生地封闭在里面。冰可以这样保存很多很多东西,非常卫生,非常清晰,原封不动。这是冰的职责,冰的本质。

明白了,说着,我淡淡一笑。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想知道什么自己的未来了。

回东京后,我们也见了好几次,不久便每个周末都幽会。但我们没去电影院,没进酒吧,甚至饭也没吃。因为冰男差不多不摄取食物。两人经常坐在公园椅子上谈天说地,着实谈了很多很多话。但冰男无论如何也不谈及他自己。为什么呢?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谈自己呢?我很想知道你——在哪里出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怎样变成冰男的?冰男盯视了—会我的脸,然后慢慢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冰男用平静而发尖的声音说,往空中粗重地吐了口白气。我不具有所谓过去,我知道所有的过去,保存所有的过去。但我本身却不具有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父母的长相,甚至不知道父母是否真的存在,也不晓得自己的年龄,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年龄。

冰男如黑夜中的冰山一样孤独。

我开始真心爱上了这样的冰男。冰男既无过去又无未来,只是现在爱着我。我认为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们甚至谈到了结婚。我刚二十,冰男是我生来真正喜欢上的第一个对象。我爱冰男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此时的我却是想都没想。不过即使对象不是冰男,我恐怕也同样懵懵懂懂。

母亲和姐姐坚持反对我同冰男的婚事。她们说,你年龄太小,不适合结婚,而且关键连对方的来龙去脉岂非都没搞清?何时生于何处不是都不知晓?和这样的人结婚,怎么向亲友交代?况且,对方是冰男,一旦融化可怎么办?她们还说,你好像并不明白,结婚这东西是要负起像样的责任的,而冰男那样的人能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吗?

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冰男并非用冰做成,不过像冰一样冷而已。所以,即使周围变暖也根本不至于融化。其体温的确冷得和冰块相差无几,但毕竟是肉体,而不是冰,冷固然冷得厉害,但并未冷到足以剥夺别人体温的地步。

我们结婚了,在没有任何人祝福的情况下结婚了。朋友也好父母也好姐姐也好都不高兴我们结婚。婚礼都未举行。入籍也无从谈起,冰男连户籍也没有的。仅仅由我们两人决定我们结婚罢了。买来小型蛋糕,两人吃了,算作简单的婚礼。我们租了个小小的公寓套间。冰男去保管牛肉的冷库做工来维持生活。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耐冷,而且怎么干也不觉得劳累,饭也吃不多少。因此雇主非常欣赏,所付工资也比一般人多得多。两人不声不响幸福地生活着,既不打扰别人,也不受别人打扰。

给冰男抱在怀里时,我每每想起可能冷清清静悄悄地存在于某个地方的冰块。我想冰男大概知道那个地方,知道那个恐怕无比坚硬的冰块。那是世上最大的冰块,但它位于很远很远的地方。冰男将这冰块的记忆传达给世界。最初我对冰男的拥抱感到惶惑,但很快就习惯了,甚至喜欢被其拥抱。他依然对自身的事守口如瓶,我也没有问他何以成为冰男。我们在黑暗中抱在一起,默默地共同拥有巨大的冰块。冰块之中,一尘不染地按本来面目密封着世界长达数亿年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