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并不总是可以把玩(第5/6页)

岑朗天从中读出的则只有孤独:“我读过很多关于孤独的故事,但感受最深的,却还是这一遭。也许因为它真的彻头彻尾地描写孤独,单纯地也专心一意地表达那种孤清的状态。它没有具体地书写难耐,但很仔细地交待了体证的过程:首先是适应孤独,然后是走到其反面,享受沟通的幸福,然后又一下子失去一切,来到什么也再无所谓的境况。叙事者好像也是什么都无所谓地讲着故事,他用孤独的笔调写孤独。”岑朗天再次用“绝对孤独”来概括托尼瀑谷的孤独,认为“绝对孤独是寂寞到没有寂寞感的孤独,是单纯地不和其他人发生关系的孤独”(同上引)。

依我浅见,杰·鲁宾对于这篇小说中的“历史大潮”之表现的评价未免有些过誉,那不可能同《奇鸟行状录》相比(也许杰·鲁宾看的是另一版本)。而藤井省三的“因果报应”之说也似有牵强附会之嫌。总的说来,我比较倾向于岑朗天的看法,认为这是个关于孤独的故事。托尼瀑谷在向女孩求婚后等待答复的时间里是多么孤独啊:“孤独陡然变成重负把他压倒,让他苦闷。他想,孤独如同牢狱,只不过以前没有察觉罢了。他以绝望的目光持续望着围拢自己的坚实而冰冷的围墙。假如她说不想结婚,他很可能就这样死掉。”结婚使得托尼瀑谷的人生孤独期画上了句号,但他仍心有余悸。早上睁开眼睛就找她,找不到就坐立不安,“他因不再孤独而陷入一旦重新孤独将如何是好的惶恐之中”。妻子离世后,“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在这里,人成了孤独的囚徒,只能坐以待毙。对这样的孤独,村上同样未能开出如何玩之于股掌之上或从中解脱的处方,而将主人公扔在孤独的牢狱、孤独的“墨汁”中一走了之。如果把村上前期作品中可以把玩的软的孤独称之为相对孤独,那么后期作品——例如以上四个短篇——中不可以把玩的、硬的孤独即是岑朗天所说的“绝对孤独”。村上笔下的孤独大体可以分为这样两种。

应该指出,村上作品中的孤独,并非出自小市民式廉价的感伤主义,不仅仅是对所谓“小资”情怀的反复体味和咀嚼,也不完全源于对生命存在的本质和个体意识深处的某种黑暗部位的洞察,而且来自对社会体制尤其现代都市社会运作模式及人类走向的批判性审视和深层次质疑——他“挖洞”挖得“很深很深”,因而有了非同一般的“底蕴”,有了超越国家地域和民族的“人类性”。惟其如此,也才使得包括中国读者在内的无数读者产生了共鸣或“连带感”。

这部短篇集此外还有三篇。较之上述四篇主要诉说孤独,这三篇触及的多是恐怖与暴力。《绿兽》前面已经略略提及,是个“相当暴力”的短篇。作为家庭主妇的“我”忽然发现院子土中冒出一头绿兽向她求婚,而她用心中的意念将绿兽折磨得痛苦不堪,满地打滚,场景惨不忍睹。《第七位男士》中“我”因在海浪袭来时没有把朋友K救出而长期自责,一闭眼睛,就看见“K那张横在浪尖朝我冷笑的脸”,每晚都做噩梦,惊恐得透不过气。村上说他觉得这个短篇写的是“人的意识中存在的黑暗的深度”。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夏目漱石《心》中的K,主人公同样因为K而终生遭受自责的痛楚,最后也自杀而死。《盲柳,及睡女》2006年获法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其中苍蝇噬咬少女五脏六腑的描绘同样令人不寒而栗,这三个短篇可以让我们进一步看到村上作为作家的另一面:他不仅关注城市中孤独的灵魂所能取得的自由的可能性,而且关注黑暗、恐怖与暴力及其产生的根源,这最终使得他走出个人心灵后花园,对社会与历史负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