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并不总是可以把玩(第3/6页)

(《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第3卷解题,讲谈社2003年3月版)

故事主人公大泽上高中时因一次英语得了全班最高分而招致平时学习成绩最好的青木的嫉妒。青木散布谣言说大泽考试作弊,一气之下,大泽往青木嘴巴打了一拳。青木怀恨在心,巧妙地让大家怀疑一个同学的自杀同大泽有关。于是大泽在学校被彻底孤立起来,陷入孤独的痛苦之中。十几年后大泽回忆说:“孤独其实也分很多种类,有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也有相反的孤独。为了得到它必须削去自己的骨肉。”毫无疑问,这里的孤独即是“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是爱不起来也把玩不了的孤独,而不是主人公想要得到的另一种“相反的孤独”。难得的是作者让主人公战胜了这种孤独。战胜的方式十分独特。一次在满员的电气列车上大泽同青木不期而遇,两人死死瞪视对方。这时间里,大泽忽然产生了近乎悲哀和怜悯的感情:“难道人会因为这么一点事就深深得意就炫耀胜利不成?难道这小子因为这么一点事就真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不成——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我想,那小子恐怕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喜悦和真正的荣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静静的震颤。某种人是无可救药地缺少底蕴的,倒不是说我自己有底蕴。我想说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蕴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们连这个都不具有,实在是空虚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炫耀胜利,里边也是空无一物的。”

我以为,村上所说的“共鸣之处”,应该包括这一段颇有“底蕴(ふかみ)”意味的文字。由孤独而愤怒,由愤怒而悲哀,由悲哀而不再愤怒和孤独。而促成这一过程实现的即是底蕴。换言之,底蕴(或“深挖洞”)是化解孤独的一剂处方。至少,后来的《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主人公“叫乌鸦的少年”很大程度上也是靠这样的“底蕴”——他理解弗朗茨·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和夏目漱石的《矿工》甚至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才最终走出孤独困境,成长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不用说,这也是作者本人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人生理解的表达。

《冰男》是和《绿兽》作为“一对”(one set)创作的,同时发表在日本纯文学杂志《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上面。

“两篇都是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幻想性、象征性故事。一篇相当暴力,一篇始终冷峻。明确说来,哪一篇都几乎无可救药。读之,有一种冷清清的无奈之感。至于何以写这样两篇奇妙的故事,其中并非没有类似具体缘由那样的东西,但现阶段不想细说,所以不说。能说的有一点,那就是二者都是从旅欧生活中产生的题材。另外一点,就是最初有个简单素描那样的印象(image),之后迅速添枝加叶,敷演成章。记得写作没用多少时间。进去,出来。出来时作品已经完成,感觉上。说一挥而就也罢什么也罢,总之速度是关键。一旦捉住印象的尾巴就死死不放,使之一气呵成。(同上引)

《冰男》曾被译成英文发表在《纽约客》杂志上。“我”和冰男结婚了。冰男头发如残雪,颧骨如石块,手指挂白霜。婚后“我”耐不住生活的单调,提议去南极旅行。到南极后“我”怀孕了,子宫结冰,羊水里混有冰屑。尽管冰男说他依然爱我,但“我”哭了,在遥远而寒冷的南极,在冰的家中。不难找见,“孤独”或类似孤独的语汇在这篇很短的小说中出现了好几处:“冰男如黑夜中的冰山一样孤独/我始终形单影只地困守家中/我感到孤独/我已在冰封世界中……被孤单麻木地封闭起来了/我实在孤苦难耐。我所在的场所是世界上最寒冷最孤寂的场所。”这样的孤独,自然不会是“热爱”和把玩的对象,而属于村上所说的“无可救药”的孤独。香港学者岑朗天称之为“绝对孤独”。他说:“小说形象展示了绝对孤独的生存方式,有什么已经离当事人远去了,当事人再不是以前的当事人,而不能和人有效沟通了(甚至和最亲密的人)。有什么发生变化,发生了关键的事件(《冰男》的情况是去南极),情况变得无可挽回。为什么大家非要变得这样孤独不可呢?不知道,只是忽然发生了一些事,令当事人感到有关的寂寞,从而体会相互的孤独。但再发展下去,则寂寞也不再有,只会继续置身连眼泪也结了冰的绝对冰冷空间。”(岑朗天《村上春树与后虚无年代》,新星出版社2006年4月版)这里,绝对孤独即绝对冷冰空间,并且是举目四望横无际涯的南极,无树,无花,无河,无湖,连企鹅都无从觅得,一切皆无。聪明如村上,这回也无法指出走出绝对孤独的冰冷空间之路。即使想“挖洞”也挖不成的,冰天雪地,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