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第5/10页)

点菜的时候,他特别交代餐车服务生:“我不要米饭。”显然这也是阶级禁忌的一种:米饭是“非雅利安人种”聚居的印度南方的主食。等待服务生把食物端上来的当儿,他伸出一根手指,一边蘸着口水,一边翻看《印度图画周报》。“瞧!”他翻到一页,递到我眼前叫我看,“在这张照片中,你能找到几只南印度猴子?”他让我看的是一篇有关雅加达亚洲运动会的报道。照片中的印度国家代表队几乎全都是锡克人——不戴头巾,把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用丝带绑起来,这些锡克人看起来挺陌生的。“这是哪门子的‘印度’代表队!没有我们锡克人,这个国家怎么存活得下去?你知道吗,如果我们锡克人袖手旁观,巴基斯坦军队肯定会长驱直入,占领全印度。你给我一师锡克部队——只要一师就够了,我保证三个月内横扫这个被神诅咒的国家。到时候你看看,这些南印度人渣敢不敢阻挡我们?”

我跟这个锡克人粘上了,如今想逃也来不及了。往后,我们还得在火车上共处二十四个小时。每到一站,我们一起从冷气车厢中钻出来,在月台上散散步,透透气,享受炽热的阳光。我们一起用餐。抽烟时,我站在一边把风,免得让其他锡克人撞见。“我不在乎,”我的锡克朋友说,“但我不想让其他锡克人看见我抽烟,免得他们难过。”我们聊起伦敦、特立尼达和咖啡店,也谈到印度和锡克人。我们都同意,锡克人是印度最优秀的族群,但是,他认为值得欣赏的锡克人却寥寥无几。我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几个有名望的锡克人。我提到一位锡克宗教领袖。“他是该死的印度教徒!”我的锡克朋友说。我提到另一位。“他是被神诅咒的穆斯林!”我提到几位政治人物。他告诉我,这几个人全都是奸诈的政客,“有个家伙输掉选举,心里不甘,就叫几个手下抬着几个票箱跑过来说:‘等等,我们忘记数这些选票。’”我提到锡克人的活力和旁遮普省的繁荣。他嗤之以鼻:“对!清道夫都出头了。”我们谈起锡克作家。我告诉他,我很喜欢库雪旺·辛格的作品,他花费毕生精力,整理锡克教的经籍和历史。“库雪旺?他根本不了解锡克人。”根据他的看法,描写锡克人最有深度的作家是坎宁安(Cunningham),但他已经死了,就像所有杰出的锡克人一样。“今天,我们锡克人是一群没有希望的可怜虫。”我这位锡克朋友说。

他讲的那些故事,有许多确实很滑稽,令人发噱,但有时我会在他一本正经讲述的故事中——尤其是那些跟锡克教领袖有关的,看出一种无心的幽默。我们的交往是在相互的误解中开始的,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发展出一段情谊。随着旅程的进展,他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而这正好反映出我自己的心情。一路上触目所见尽是吵闹不休的火车站、贫瘠的田野、残破的市镇、骨瘦如柴的牛群、憔悴苍老的人群。他对这幅景象的反应,跟我的反应太相似,因此我一时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反应对一个印度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说也奇怪,他的反应虽然激烈,但却稳定了我的心情——这个锡克人仿佛变成了我那个非理性的自我。铁路两旁的土地越来越贫瘠,他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凶暴,但他对我却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深沉的柔情,就像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对待一个侏儒那样。

将近午夜时分,我们抵达一个接驳车站。我得在这儿换车。整座月台看起来就像医院的太平间:朦胧灯光下,只见地上躺着一排排身躯,乍看之下,就像一个个皱缩的白色包裹;一双双骨瘦如柴的胳臂、一条条青筋毕露的腿、一张张布满灰色胡楂的脸庞,就从这个白色包裹中探伸出来。人们睡觉了,狗也睡觉了。其他人和其他狗就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影影绰绰,迷迷蒙蒙,看起来就像是从尸体上冒出的气体。一列火车停靠在月台旁。静悄悄的三等车厢,挤着几百张黑黧黧汗淋淋的脸。装有铁栅的车窗顶端悬挂着黄色的牌子,显示这群旅客此行的目的地。火车头喷着气,嘶嘶响个不停。误点的班车通常会准时抵达目的地。风扇呼啸旋转。原野上四处响起凄凉悠长的狗吠声。一只狗瘸着脚,一拐一拐走到月台尽头,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它的一只前腿不知刚被谁砍断了,血淋淋的,只剩下一截血肉模糊的残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