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第4/10页)

“你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锡克人。他手里握着一份《印度图画周报》他头上紧紧地斜斜地包缠着一条黑布巾,身上紧绷绷地穿着一件衬杉和一条扎上皮带的长裤——这副装扮看起来,倒像儿童故事书里的海盗。他的英文讲得还挺流利,显然,这个锡克人在国外住过一阵子。这会儿,他的嘴角居然带着一丝笑意,不再紧紧绷着。他挪动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挤进桌子和椅子之间的狭小空间,一边坐下来,一边撅起嘴巴,似笑非笑地打量餐车中那群正在使劲揉搓、拍打食物的南印度人。

“喜欢车上的食物吗?”他鼓起胸膛,呵呵笑了两声。“你是从伦敦来的,对不对?”

“可以说是。”

“我从你的口音听得出来,刚才,我听到你跟警卫讲话。你知道汉普斯特德①这个地方吗?你知道芬治礼路吗?你知道菲茨章大道吗?”

“知道,但不熟。”

“你知道班比咖啡店吗?”

“没去过。”

“你去过芬治礼路,就一定知道班比咖啡店。你还记得那个身材矮小、脸上留着一小撮胡子、成天穿着紧身裤和高领套头毛线衣的家伙吗?”说着,他又呵呵笑起来。

“记不得了。”

“你记得班比咖啡店,就一定记得这个人,小不点儿。不管什么时候你去班比咖啡店——不管什么时候,你去芬治礼路任何一家咖啡店,你肯定会在店里看到这个家伙,蹦蹦跳跳,钻进钻出。”

“他在店里干什么,操作煮咖啡的机器?”

“不,不,他不是干这行的。他什么都不干,成天在咖啡店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小胡子,个头小小,挺会逗趣的。”

“你怀念伦敦?”

他抬起眼睛,瞄了瞄那群正在使劲揉搓饭团的南印度人。“喏,你自己看吧。”

一位身穿莎丽装、鼻梁上架着一副蓝色眼镜、膝头上坐着一个小孩的妇人,正伸出舌头,咂巴咂巴舔着咖喱酱。她张开手上的五根指头,把掌心平贴在盘子上,然后把手指合拢起来,将手掌伸到嘴巴上,咂巴咂巴舔起来,直舔到手掌干干净净为止。

锡克人又鼓起胸膛,发出呵呵的笑声。

“终于开车了。”火车驶出车站时,他松了口气。“在这儿,我可不想碰到其他锡克人。抽根烟吧。”

“锡克教徒是不抽烟的,不是吗?”

“我这个锡克教徒,烟瘾可大得很呢。”

正忙着舔食咖喱的妇人听到这话,猛然抬起头来。车厢中的南印度人,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他们正在揉搓饭团,瞄了瞄我们两个,然后又纷纷转过头去,仿佛受到惊吓似的,不敢再看我们一眼。

“人渣!”锡克人嗖地板起脸孔。“瞧,这些猴子睁着眼睛正瞪着你呢。这副德行!”他倾身向前,悄声对我说:“你知道我的最大毛病是什么吗?”

“不知道。告诉我吧。”

“我对肤色存有偏见。”

“哦?这种态度不好。”

“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偏见。”

看来,这个锡克人可不是好惹的,我应该敬而远之,但我的特立尼达出身和教养却误导了我。“我对肤色存有偏见。”这句突如其来的陈述是特立尼达式的,它是一种高明的社交手腕,邀请对方进行一场半认真的、无伤大雅的闲聊。我响应他的邀请,而他显然也准备接纳我。我竟然忘了英语只是他的第二语言,而在日常谈话中,很少有印度人(包括锡克人)懂得使用和欣赏反讽。此外,尽管这个锡克人口口声声说,他很怀念伦敦的芬治礼路和菲茨章大道,但骨子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印度人——对这种人来说,阶级和教派的禁忌是不可违背的。他公然在火车上抽烟,但那只是一种虚夸的反抗和挑衅。其他锡克人不在场时,他才鬼鬼祟祟地把香烟掏出来,点上一根。他遵守锡克教的习俗,头上缠着布巾,脸上留着胡须,腰上配着一把匕首。在这种情况下,我怎敢公然拒绝这个锡克人的友情,对他不理不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