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6/19页)

若想了解我们在印度看到的十八世纪英国,我们就必须把它看成印度的一部分。我们实在很难想象沃伦·黑斯廷斯④是英国人;把他当作印度人看待,倒还比较适合。英国的殖民统治经验,虽然跟印度息息相关,却也是十九世纪英国的一部分。

让我们看看《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这部小说中的两个人物:阿德拉和罗尼。昌德拉波城的操场上,太阳下山了。这一对情侣离开正在进行中的马球比赛,走到远处一个角落坐下来。今天早上他向她发脾气,现在他向她道歉。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就打断他的话,说:“小伙子,我看我们还是取消婚约吧。”此刻两人心情都很糟,但都设法克制,没讲气话。过了一会儿,阿德拉说:

“我们处理这件事的方式非常英国化(British),但我想这样做应该没有问题。”

“身为英国人(British),我们这样做当然没有问题。”

这段对白耐人寻味。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重读这对情侣的对话,仍然觉得非常新鲜。阿德拉口中的British,固然具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意义(故事发生在大英帝国统治下的印度),但福斯特(E.M.Forster)笔下的其他人物,也都会使用这个字眼,描述相同的感觉,传达相同的意念。对福斯特作品中的人物来说,他们的“英国性格”就像一种民族特征,向一切非我族类的事物提出挑战,同时也遭受挑战。那是一种公式化的理想,不需要加以阐释。阿德拉口中的British,几乎可以用小写字母拼写成british。我们很难想象,另一位英国小说家简·奥斯汀会以同样的方式使用这个字。在《傲慢与偏见》中,这个字曾经出现过一次。首度造访朗波恩庄园时,男主角之一的柯林斯谈到德·包尔小姐的美德:

可惜她身体欠佳,不能待在城里。正如有一天我对凯瑟琳夫人所说的,她不能前往伦敦,使得英国(British)宫廷丧失了一颗最璀璨的明珠。

对简·奥斯汀和柯林斯来说,British只不过是一个地理名词,与阿德拉口中的British是两码事。

同样的一个字,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用法:一百年的工业发展和帝国势力扩张,阻隔在两者之间。这个时期开始时,我们可以察觉到,当时,在各方面英国都面临急遽的转变:从驿马车转变到火车,从哈兹里特(Hazlitt)的散文转变到麦考利(Macaulay)的评论文章,从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转变到他的另一部小说《我们的共同朋友》。画坛百花齐放:康斯特布尔(Constable)发现天空的灿烂色彩;布宁顿(Bonington)发现光影、沙滩和海洋多彩多姿的变化。他们作品中洋溢的青春和热情,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这是一个崭新的、自我发现的时期:狄更斯发现英国,伦敦发现“小说”这种文学形式,连济慈和雪莱的诗作,也都展现出前所未见的新气象。这是一个朝气蓬勃、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时期。可是,骤然间,英国步入了中年,英国人踌躇满志,沾沾自喜。自我发现的过程结束了,英国的国家神话建立了。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众所周知,我在此不想多说,只想指出一点:那个时候英国举国上下沉湎在自恋中。这是可以体谅的,但英国却因此丧失了一些珍贵的东西。英国人观看世界的清晰、敏锐的眼光,突然变得晦暗、迟钝。英国民族性确立了,此后它将成为英国人衡量、评估世界一切事物的准绳。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游记文学中,我们察觉到一个趋向:品质日渐低落——从达尔文(1832)、特罗洛普(Trollope,1859),到金斯利(Kingsley,1870)、弗鲁德(Froude,1887)。这群作家越来越不愿探索自己的心灵,他们只想报道他们的“英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