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自殖民地的人(第5/9页)

阶级是一种奖惩制度。印度的种姓阶级把每个人禁锢在他的身份里。在这种情况下,由于不牵涉到奖惩,职务和责任就变得无关紧要。所谓“人”,就是他对外宣示的身份和功能。在这方面,印度人是直截了当的。穷人一定是瘦子,富人一定是胖子。我在加尔各答结识一个来自玛瓦尔邦的小商人。这位仁兄天天吃糖果和各种甜食,希望自己长胖些,以便向别人夸耀他的财富。在旁遮普,最受欢迎的一句恭维话就是:“您又长胖啦,看起来气色挺好的。”在北方邦的每一座城镇,你会看到一个身材肥大的富翁,身上穿着清爽、干净的白衣裳,大剌剌地坐在三轮车上,而踩车子的肯定是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一副未老先衰模样的瘦子。满街乞丐哀号。印度教圣人弃绝人世的一切。政客们成天板着脸孔,不苟言笑。我问印度政府行政部门的一个见习生,为什么他会加入公务员行列,他想了想,回答说:“这个工作很体面、很有威望。”他身边那些同事纷纷表示赞同。这个回答倒是挺诚实的。难怪,中印战争时,阿萨姆邦的整个行政体系一夕之间瓦解,官员们全都作鸟兽散。

印度人的观念中并没有“服务”这回事——提供服务早就不再是种姓阶级制度的一个理念。商人的功能是赚钱。他打算把鞋子卖到俄罗斯,于是他寄出样品,都是一级棒的货色,接到订单后,他运送一船鞋子给对方,但鞋底却是用厚纸板做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对印度人做生意的方法感到疑惧的马来西亚商人,终于争取到一张药品订单,但他运送给人家的却是一瓶瓶添加颜料的开水。身为商人,他的职责不在于供应货真价实的商品,他的职责是赚钱——不择手段。鞋子被俄国人退回,马来西亚商人对他的颜料水提出抱怨。他只怪自己时运不济,但作为商人,他必须忍受这些考验和磨难。他从一种买卖转到另一种买卖:从鞋子转到药品,从药品转到茶叶。茶园需要细心照顾。到了他手里,没多久,整座茶园就变成一片荒野蔓草。短视和欺诈,可不是经营茶园的好方法。但这个商人只是在发挥他的功能,履行他的职责。后来,为了实现他的另一项功能,这位商人把他的财富全都施舍掉,改行当起游方僧人,以托钵行乞度过余生。

马德拉斯城的裁缝帮你做的长裤,褶边竟然是虚假的。洗过一次后,这条裤子就缩水,再也不能穿了。他把他那家西服店的标签缝在裤腰,央求你帮他介绍顾客。顾客上门,他就有钱可赚,而他吸引顾客上门的方法,并不是制作质量一流的裤子,而是设法打响他那家西服店的名号。一位专门制作衬衫的裁缝,站在街头散发传单,昭告全城百姓:他的店开张了。日本人把他驱赶出西非。“他们的最后润色比较好。”可他一点都不怨恨。他只怪自己时运不济。但他的因应之道并不是改进他的技术,而是挥别“野蛮的非洲黑人”,回到印度老家重起炉灶。他帮你做的衬衫,简直会把你活活气死。袖口太窄,差一英寸;下摆太短,竟然差上好几英寸;才洗过一回,整件衬衫就缩得不成样子。节省布料可以让他多赚几文钱,因此他对你格外热情——每次遇见你,他就会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央求你再到他店里定做一件衬衫。(如果上回你是通过某位有力人士介绍,到他店里定做衬衫,为了防止你报复,下回见到你时,他肯定会对你加倍亲切热诚,帮你做一件宽大得离谱的衬衫,作为补偿。)每天早晨,他总会站在店门口不停哈腰,向过往的路人行九十度鞠躬大礼。这是他持盈保泰的窍门。至于生意,那是他和上帝之间的契约,别人不应该过问太多。

“上钩之后,她就应该施展浑身解数取悦他。一发现他迷恋上自己,她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榨干他的钱财,然后把他甩掉。这是青楼女子的职责。”印度《爱经》如是说。这部古代经典赤裸裸地揭露了一个社会的情欲。在印度,没有一本手册比它更古老、更实用。把人生看成幻觉的宗教,鼓励民众在世俗的虚幻的男女关系中采取务实的态度。这也许是一种必要的平衡和调剂。青楼女子的职责(请注意“职责”这个字眼)本质上跟商人的职责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想了解,印度人如何把商业欺诈和垄断视为高尚的品德,你只消读一读印度古典文学中的一些短篇小说。牛是神圣的动物。印度人尊奉它,让它活着,但同时却任由它在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的城市街道上游荡逡巡,不闻不问。在德里——昌迪加尔公路上游荡时,即使它被一辆货车撞倒,一整个下午躺在血泊中,它依旧是神圣的动物:村民们会围绕在它身边,防止任何人杀害它。相反,印度人眼中的邪恶动物黑水牛却被饲养得又肥又壮,浑身皮毛锃亮。它并不神圣,但比圣牛更值钱。《爱经》指出,在十五种情况中,通奸是被允许的,其中第五种情况是“这种秘密关系必须是安全的,而且能为当事人带来一笔财富”。罗列完这十五种情况后,《爱经》告诫读者:“切记,唯有在上述情况下,这种行为(通奸)可以获得允许。它绝不能被用来满足个人的情欲。”这种道德上的模棱两可,事实上跟《爱经》以及其他古代印度修身指南所倡导的文人雅士生活规范和职责是一致的:一个有教养的人必须“从事不会危害来生,不会耗损钱财,但同时又能带来快乐的各种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