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 3

从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到中国孩子和美国孩子学画画之关心点的不同,中国孩子总是问老师“我画得像不像”,美国孩子则是问“我画得好不好”。

先说“像不像”。像什么呢?一是像老师的范本,二是像名家或传统的画路。我在电视上见过几个中国孩子比赛水墨画,看笔法都是要写意,但其实全有成规:小鸡是几笔都是几笔,小虾则一群与一群的队形完全一致,葫芦的叶子不仅数目相等并且位置也一样,而白菜的旁边总是配上两朵蘑菇……这哪里还有自己的意,全是别人的实呀!三是像真的。怎样的真呢?倘其写意也循成规,真,料必也只是流于外在的形吧。

再说“好不好”。根据什么说它好不好呢?根据外在的真,只能是像不像。好不好则必牵系着你的心愿,你的神游,神游阻断处你的犹豫和彷徨,以及现实的绝境给你的启示,以及梦想的不灭为你开启的无限可能性。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自由,这样的舞蹈你能说它像什么吗?它什么也不像,前面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像的东西,因而你只有问自己,乃至问天问地:这,好不好?

国画,越看越有些腻了。山水树木花鸟鱼虫,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鉴赏家常也是这样告诉你:此乃袭承哪位大师、哪一门派。西画中这类情况也有。书法中这样的事尤其多,寿字、福字、龙虎二字,写来写去再也弄不出什么新意却还是写来写去,让人看了憋闷,觉得书者与观者的心情都被囚禁。

艺术,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实际中开出虚幻,开辟异在,开通自由,技法虽属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写实,也非照相。便是摄影,也并不看重外在的真。一旦艺术,都是要开放遐想与神游,且不宜搭乘已有的专线。

曾经我不大会看画,众人都说好,便追去看。贴近了看,退远了看,看得太快怕人说你干嘛来,看得慢了又不知道看什么,看出像来暗自快慰,看着不像便怀疑人家是不是糊弄咱。后来,有一次,忽然之间我被震动了——并非因为那画面所显明的意义,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构想所流露的不甘就范的心情。一俟有了这样的感受,那画面便活跃起来,扩展开去,使你不由地惊叹:原来还有这样的可能!于是你不单看见了一幅画,还看见了画者飞扬的激情,看见了一条渴望着创造的心迹,观者的心情也便跟随着不再拘泥一处,顿觉僵死的实际中处处都蕴藏着希望。

不过,倘奇诡、新异肯定就好,艺术又怕混淆于胡来。贬斥了半天“像”,回头一想,什么都不像行吗?换个角度说,你根据什么说A是艺术,B是创作,而C是胡来?所谓“似与不似之间”,这“之间”若仅是画面上分寸的推敲,结果可能还是成规,或者又是胡来。这“之间”,必是由于心神的突围,才可望走到艺术的位置;可以离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脱离实际沉于梦幻,却不可无所寻觅而单凭着手的自由。这就像爱与性的关系:爱中之性,多么奇诡也是诉说,而无爱之性再怎么像模像样儿也还是排泄。

什么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该像什么呢?像你的犹豫,像你的绝望,像你的不甘就范的心魂。但心魂的辽阔岂一个“像”字可以捕捉?所以还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无可像处的寻觅。

中国观众,对戏剧,对表演,也多以“像不像”来评价。医生必须像医生,警察千万得像警察。可医生和警察,脱了衣裳谁像谁呢?脱了衣裳并且入梦,又是怎么个像法呢(有一段相声说:梦,有俩人商量着做的吗?)像,唯在外表,心魂却从来多样。心魂,你说他应该像什么?只像他自己不好吗?只像他希望自己所是的那样,不好吗?可见,“像不像”的评价,还是对形的要求,对表层生活的关注,心魂的辽阔与埋藏倒被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