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野

文/冒灏

十七岁那年,他爱上一个女孩,叫白野,有着麦田般璀璨的眼睛……

他出生在南方小镇,夏季长,热浪从五月份袭来,十月份才开始消退。冬天不长,且像是喷嚏,冷空气总是骤然地侵袭。在这两个季节的夹缝中,秋天只保持一个月。

十七岁那年,他爱上一个女孩,叫白野,有着麦田般璀璨的眼睛。他俩第一次相拥是在荷塘边,老树的根须从岸边悬空垂到水里。白野靠在他身边,像一具柔软的布偶。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四肢像被水泥封住。那布偶般的身体又凑近一些。他闻到一股荷花的芳香,从白野身上冒出来。

有双手伸进他的衣服,似冰块滑入沸水中。这次,换作他是布偶,任由白野左右摇晃他的身体。荡漾之间,他又觉得自己是一叶轻舟,白野为桨,流水则是他不曾体会过的欢愉。他在这股异样的欢愉下,逃离小镇,随着白野的行囊来到城市。两人在城郊租了一间平房,灰色屋顶灰色墙,远不及小镇的房屋好看。

城市里人很多,他们在地下通道出口处停下。那有一个小贩在卖糖人,动物画也有。小贩技术熟练,把红棕色的蔗糖放在锅里烧热,不停搅拌后熔化均匀。白野想要一只梅花鹿。老人用舀有蔗糖的勺子倾斜在大理石面上空,那喷香的糖汁往下垂,行云流水间勾勒出鹿的图案,最后用一根竹签压在上面淋上糖汁固定,半干后用薄钢板轻轻撬起。那梅花鹿的眼睛用三粒黑芝麻点缀着,灵活的目光光彩流溢。

然后,他们去坐旋转木马,去摩天大楼的顶层吹风。夜晚时,他们站在跨海大桥的人行道上,朝远方呐喊。目光中是被幽幽夜风捆绑的船只,亮着灯火,徐徐而行。他们走下桥,买了船票,登上了甲板。他们在海浪声中跳舞,其他船客也在跳舞,七零八落的步伐。他搂着白野的腰,她靠在他的肩上,他们随着低沉的大提琴声而动,嘴里絮叨着昨日的情话。

昨日,他和白野躺在灰色平房的床上,床垫里的海绵和弹簧不安地弹动。白野想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她也劝他留下来。

留下来,留在城市里,留在灯火璀璨的晚风之中。这儿有红色的裙摆,有女人的高跟鞋。男人的领带是深蓝色暗条纹的,他们下巴和嘴唇上的胡楂是青色的,在狂躁地蠕动。留下来,便可以去大剧院里看外国剧团来跳踢踏舞;留下来,便可以在墨绿色酒吧里长醉不醒,还有陌生人搭讪;留下来,还可以在钢筋水泥之上自由飞翔。

白野盯着他的眼睛说:“留下来。”

但此刻,他看着那金色的灯火沉思,啤酒的气泡浮上杯面在空气中碎了。他想起小镇西郊未收割的稻田,稻穗在夕阳下翻腾。这个夜晚,他牵着白野的手回到床上,让床垫在两人身下嘎吱作响。入了深夜,白野躺在他的手臂上酣眠。他温柔起身,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推开窗。

第二天,他去建筑工地做搬运工。这儿的女人和男人一样,结实的胳膊和粗壮的大腿,粗糙的脸皮被汗水腐蚀着。他扛着木板,走上楼走下楼,木板装了拆,拆了装。他累得腰酸背痛。蚊子在太阳落山时来咬他。他疲累地回去,白野从外面买来喷香的食物。他有点儿想家。

家,不在这里;家,在小镇上。但第二天,他还要去建筑工地做搬运工,那曾经连绵成片长在山上的树木成了秃子,变成一块块又重又涩的木板,压在他身上。休息时间短暂,他便从简陋的小店买一杯冰啤酒,一半用来喝,一半浇在自己身上。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变黑了,嗓子沉了,胡楂很硬。他的成长比过去任何一年都快。

他回到平房里,白野还在上班。他推开窗户,迷蒙的夜色涌进来。白野告诉他说在酒店上班,客人来了要鞠躬,客人走了要鞠躬。她的笑容甜美,能拿到很多小费。他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他决定去看看白野,去她工作的地方。他在报刊亭买了一份城市地图,手指划在密密麻麻的黑色街道上找寻酒店坐标,从西大道的天桥过去,又步入地下通道,出口处是永远在卖糖人的小贩,然后一直往前走。走呀走呀,酒店就在一片大海的前面。